第八十二章祖母
這比見到公主更加驚悚吧
長亭和胡玉娘朝夕相處這麼久,很明顯地感覺到玉娘的情緒確實有點不對,有點亢奮又有點怕,而且難得的有點慫——她見石猛的時候可都沒慫啊!
長亭怕極了胡玉娘過會兒失態,趕忙輕手輕腳地半側過身來,溫聲安撫,「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再加一張嘴?公主也是,更何況這是我和阿寧的祖母,你就當見著王鄉紳那樣就成,少說話少活動,你就瞅著」
長亭埋下眼來小範圍地尋找人選,一眼就瞅見玉娘身旁站得筆直,卻非常沉默的蒙拓,便繼續道,「你就瞅著蒙大人的動作來活動,他不動,你不動。他要是動了」長亭再想了想,也不對,蒙拓是她和長寧的直接救命恩人,所以才會被石猛安排到站這麼前面兒,蒙拓肯定會出列答話的,不能跟著他學。
長亭立刻拋棄蒙拓,埋首再道,「算了。這樣,你瞅著石家三爺行事,我眨眼你說話。」
蒙拓神色沒動,可微不可見地抿抿了嘴。
憑什麼換成阿闖
阿闖不比他惹禍惹得多啊。
黑暗中,蒙拓在心里再撇了撇嘴。
胡玉娘躡生生地回過頭看了眼石闖,再猛地一回頭,發梢間還帶了風,咬著後槽牙點頭。
長亭還欲再言,可將一張口,前頭便有探路的卒子飛奔過來,沒隔一會兒,街角處便有一架墨綠色的雙頭馬車「 轆」駛過來,長寧一抬頭死死含了兩包淚抬頭眼巴巴地瞅著長亭,長亭把幼妹往懷里擁了擁,飛快地埋過頭去,急聲告訴胡玉娘,「乖,沒事兒,別怕。我可比公主還貴呢!」
胡玉娘一怔,當即就開了竅。
蒙拓也一怔。
馬車行駛漸近,石猛與庾氏率先攜領陸家姐妹迎了上去,陸家長女牽著幼妹走得不急不緩,蒙拓看著長亭的背影,一下子翹起嘴角笑了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如此感激他的神容可以淹沒在黑暗里,笑著笑著便漸漸收斂起了面色,心頭輕嘆一聲,對啊,他只能淹沒在黑暗里啊。
馬車「 當」一聲停在石獅子面前。
小卒子奔過來躬身放了一只小杌凳在馬車前,車簾一掀,先下來的是一個著碧青瓖邊素裙,十七八,一張鵝蛋臉小小巧巧的姑娘,長寧緊捏住長亭,低喚了一聲,「娥眉!」,過了一會兒再下來了一個膚容透亮的圓臉姑娘,長寧神情激動,「芍藥!」,真定大長公主終于扶在老嫗黃氏的胳膊肘上蹬在小杌凳上,緩步下了馬車。
老了。
這是長亭見到大長公主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詞兒。
不過半載未見,她的祖母便一下子憔悴了下來。
雖著靛藍素絹重幅盛裝,雖面上擦了一層厚厚的香粉,雖脊背挺得筆直好能撐得住這件華服,但是盛裝已不能遮掩日漸瘦弱的軀干,香粉也無法掩蓋眼角漸起的紋路,脊背挺得再直終究也會讓裙裾委地,磨出「嚓嚓」的細碎聲響。
兄弟鬩牆,誰最難過?
都是連著血肉的兒子,上天還容許長亭有恨,可如何叫一個母親去恨上自己身體里掉出的那塊肉?
長亭仰著頭看她,忽然大嘆,她曾以為她與阿寧是活下來的人里最可憐的兩個,可如今再想想,真定大長公主不比她們可憐嗎?她們還可以狠,還能夠擺月兌心魔努力活下一個明天,可真定大長公主呢?這個已垂垂老矣的婦人,或將面臨家朝傾覆,兒孫忤逆,會在懷念與怨懟之中搖擺地度過所剩無幾的日子。
長亭掩下眸色來。
石猛手背于後,咧著須髯笑,三步並作兩步走迎上前去躬身做了個長揖,「大長公主,微臣候您許久了。」庾氏跟在石猛身邊兒跟著福了一福,「妾身庾氏見過真定大長公主。」
真定大長公主側頭看了石猛夫婦二人,頓了一頓,親扶起庾氏,再向石猛頷首致意了,沉聲緩言,「石大人多禮,庾郡君快請起。」話音剛落,眼神便自有主張地落到了身後,正好看見陸氏姐妹,一高一低,兩個姑娘都站得筆直。
真定大長公主鼻頭一酸,卻面色不顯地移開眼去,再開口便是沉聲致謝,「阿嬌與阿寧若無石大人看顧,如今身在何處尚且不知,老身老身謝過石大人」
最後一句話終究含了哽咽。
石猛擺手,「兩個小女圭女圭都叫人省心,一路模爬滾打過來,靠的是自個兒。我石某人不過撿了兩個落地桃子,不算功德無量。」石猛語氣中氣十足,側開身來,露出了陸家姐妹,「石某人只以未曾辱沒與陸公的交情為傲,總算是把兩個女圭女圭平平安安地交到了陸家人手中。」
至此,長亭眼前再無遮礙,人就在她們跟前,逃亡這一路心心念念著的血脈至親,如今就在她們眼前。
長亭邁出一小步,眼眶忽的一熱,便趕忙埋下頭來,嗓子眼里酸澀難耐,又像有股暖流朝胸腔正中央噴涌而來,眼楮里有淚,看什麼東西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水霧,長亭佝著頭瞪大了眼楮直勾勾地看著鋪得極平坦的地面。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她心里很明白,不能貿然信任真定大長公主,她甚至非常篤定,她能夠表現得像一個終于成長了的沉穩的世家小姑娘,可見到了人,見到了這個世界上與她血脈相連的祖母,她還是不可抑制地很想哭,她以為自己足夠成熟,可終究年歲放在那處,還是女敕了點兒
所有理智崩塌,至少在這一刻,她非常想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
長寧牽著長姐的手牽得緊緊的,一只手緊緊握住長亭,另一只手舉起來就著袖子抹了抹眼角。
一個埋著頭發抖,一個仰起小臉滿臉是淚。
真定大長公主靜了靜,便伸手一邊一個將兩個小姑娘攏在懷中。
老人身上氣味像檀香,叫人平靜安定。
長亭僵硬地靠到真定大長公主的襟口前,素絹軟綿,貼在臉上很溫暖。小長寧憋不住了,摟著祖母的腰仰起臉露出缺了一瓣的門牙放聲大哭,長亭幾聲抽泣,指甲掐在掌心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仰起臉來輕輕闔眸,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阿寧打著哭嗝兒,眼淚鼻涕糊花了臉。
長亭睜開眼,終于反手環抱住真定大長公主,語帶哭腔抽泣著撕心裂肺,「祖母祖母父親去得好慘全是血父親的血母親的血還有好多人好多人祖母!」
真定大長公主身形猛地一僵,久久都未曾緩過來,隔了許久,方輕撫長亭的後背,「不想了不想了都過去了」
老人語聲漸低。
長亭熱血卻瞬時「唰唰」地向下降,手指尖冰涼沁人,她知道她知道是陸紛下的手是她的次子下死手殺掉她的長子!她知情!卻態度曖-昧不明!不對,長亭甚至現在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態度!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靠的!
長亭的哭聲戛然而止,小姑娘的身形變得越來越僵硬。
石猛朝庾氏使了眼色,庾氏趕忙上前來福了福身,拿袖角擦拭眼楮,眼眶紅紅地勸道,「外頭涼得很,阿嬌後腦受了傷,阿寧正換牙都吹不了風,您長途跋涉而來,今兒個就先鄙宅歇下,用了膳,去了乏,好好睡上一覺,凡事明兒再議可好?」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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