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閔耍無賴,長亭氣極反笑。
掌燈的小丫鬟瑟瑟發抖,撐著燈籠的手忽上忽下地動,微光也跟著上下搖擺,眾人的影子被光投射在青石板面上忽高忽低。
石閔吸了口鼻涕流子,抬腳朝光亮處走,長亭將長寧護在身後,哪知石閔走路走到一半兒,不僅打偏,還一瘸一拐的,走不動道兒了,他就扶在假山石塊上,扯開嗓子揚聲叫囂,吐詞不甚清晰,可隱約間能听見無非就是「老二居心叵測!」,再就是「全天下的人都覺得老二有道理!」,要不就是「軍棍打得老子痛死了!」,三句話翻來覆去地搗,邊嚎邊拿手模模還伸不直的腰,靠在石塊兒上撕心裂肺地傷心極了。
這就是蒙拓說的要找她麻煩?
長亭默了默,一手勾一個,輕抬下頜,示意小丫鬟繼續掌燈前行,「走吧,讓他嚎,過會兒把庾郡君嚎出來了,他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小丫頭哆哆嗦嗦應了個是,便試探著舉著燈籠邁了一小步。
「你他娘的別走!」
石閔驚聲一嚎,張手來圍,嚇得那小丫鬟一**坐在地上。
叫不醒裝睡的人,同理,怎麼樣也不能讓一個借酒裝瘋的人理智。
那小丫鬟動作小得像蚊蚋似的,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怎麼就一下子就察覺出來了呢?
長亭頓時有些模不準石閔究竟是真醉還是假醉,醉醺醺地來堵她又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出口被軍棍杖責的惡氣?還是另有所圖?嗯她是不是不應該把石閔想得太聰明
趁長亭埋著頭想事的功夫,石閔捂著**越走越近。
長亭便跟著朝後退,厲聲,「石大郎君喝多了迷了神兒,還不快回內院去回稟大長公主和庾郡君!」
長亭著意加重大長公主四個字兒,卻見石閔步履蹣跚間稍一停頓遲疑片刻後,抬腳繼續向這處走。
媽的,這分明是沒醉!
長亭心里爆了聲粗,眼瞅石閔越靠越近,明晃晃地就在一米開外,胡玉娘喝一聲就要沖上去,長亭將她一把拉住,開玩笑!一個練武練了幾十年的男人,和一個女人,一來胡玉娘絕無勝算,二來既然他沒醉,又何必拼命!
小丫鬟扔了燈籠,背過身就往里屋跑。
石閔作勢圍了幾下,小丫鬟哭哭啼啼地埋頭鑽過石閔腋下,屁滾尿流地邊哭邊跑。
石閔又抽過身來,哪知將一轉身。
「啪!」
寂靜夜空中,電光火石之間忽聞皮肉挨著皮肉極為清脆的聲音!
是滿秀一巴掌揮到了石閔臉上!
打完人,滿秀耷拉著眼,一只手扶住打人的另一只手,回過頭來語帶哭腔,「姑娘」
「再打!」
長亭目光平靜,「反手再來,直到把石大郎君打醒為止,你是我的丫鬟,就算石大郎君酒醒之後要怪罪,我豁出一條命來也會護你周全。」
石閔或是因受了突襲,或是未曾想到有人敢打他,反正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黑夜靜默,石猛窮苦出身不好大喜功,石家後宅最多的不是僕從,是從山里挖出來再栽到他石猛後院里經年的老樹,樹影山石一擋,月光險些落不到靜地空處來。
「一下也是打,兩下也是打,開弓沒有回頭箭,手都下了再來一次有什麼好猶豫的。」
長亭緩聲出言。
滿秀一咬牙,反手「啪」的一聲又是一巴掌!
這一下把石閔打醒了,暗黑昏黃之中,能隱約瞅見石閔陡然發光的雙眼,長亭偏過頭去看了看搖搖晃晃亮著光的游廊,心里算了算時候,差不多了,來往一趟的時間差不多了。
「他娘的敢打我!」
石閔臉上火辣辣的疼,禿嚕了嘴,把手捏得「 嚓 嚓」作響,邁開步子朝里走。
游廊光亮微閃,長亭眼楮隨光微眯。
石閔越走越近,游廊中的黑影卻越來越清晰。
石閔伸手去夠長亭的肩膀,長亭一個佝身險險躲開,頭卻仰得極高,蒙拓已走到石閔身後!石閔抓了個空再伸手時,蒙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地一聲,一個手刀砍在了石閔的頸脖上!
長亭便眼睜睜地看著石閔下頜一松,身形慢慢朝倒。
像一出鬧劇。
石閔是丑角,長亭竭盡全力不讓自己成為小旦
長亭以為蒙拓至少會接住石閔,哪知眼瞅著石閔向後仰,蒙拓向前一個踏步,便任由石閔「啪」一聲倒在地上,濺起了紛紛揚揚的微塵,長亭抬頭沖蒙拓笑了笑,她也不曉得在笑些什麼,就覺得這出鬧劇好笑。
小姑娘笑一笑就有兩只淺淺的梨渦,被月色一漾很好看。
蒙拓別開眼去,側眸看向身後如閑庭信步走來的石闊,「二哥,現在不是在散步。」
長亭隨著聲兒向後瞅,一眼便瞅見了著白袍青衫,上束白玉簪的石家二爺,身後還跟了個戰戰兢兢的小丫鬟,長亭再一細瞅,不正是那個屁滾尿流去通稟的丫頭嗎?
長亭一瞅,那丫鬟趕忙斂裙小跑過來,哽咽著輕聲解釋,「中途遇著二爺,二爺便不許奴再去里間通稟了」
那丫頭抽泣著話音將落,蒙拓順聲接過,「二哥無惡意,一听此事便知非同小可,故而能不驚動長輩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好?陸姑娘受的苦頭,會得到補償的。」
長亭明白石闊截下那丫頭的想法。
石家和陸家的可能,不能毀在石閔這個白痴身上。
所以最好真定大長公主別知道石閔無禮無德這件事。
長亭輕頷首,看了眼狼狽臥在地上的石閔再抬頭看了執紈扇,疏朗氣清的石闊,輕聲道,「可惜了。」
沒說可惜什麼,石闊卻英眉一挑,無端端地心生撫慰,可惜石閔為長他為次,還是可惜他只能收拾石閔留下的爛攤子?無論是哪種可惜,都是認可,石闊自覺受之無愧。
「今日之事,闊替長兄向陸姑娘賠個不是。」
石闊心里撫慰是一回事,面上該怎麼說又是一回事,並未接長亭的話,「陸姑娘就看在某的面子上將此事揭過不提罷。待會兒,某就去面向父親將此事一五一十地交待干淨,怎麼罰都隨陸姑娘說了算,陸姑娘您說可好?」
不過明面,走暗地里的交待。
石閔啊石閔,你當真是自己將把柄送到你一向忌憚的弟弟手上啊。
話說到這份兒上,長亭點頭應是,夜深人靜不欲與之過多糾纏,再謝過之後便一手牽長寧,一手牽玉娘,抽身欲離。
石闊眼神一瞥,正好看到蒙拓掩眸垂下的神色,單手將蒙拓推了個踉蹌,朗聲喚住長亭,「陸姑娘且等等。」
長亭回身。
「夜黑風高,讓阿拓送你們過去」
再夜黑風高,又遇不著熊瞎子!
長亭將想出言婉拒,卻听石闊後語,「左右都是老熟人了,兩家又快已子佷禮相稱,聞陸公凡事不拘小節,陸姑娘為巾幗嬌女,恐怕也不會太過在意虛禮大防吧。」
長亭什麼不好?
長亭什麼都好,就是受不得激。
長亭瞅了眼面色如常的蒙拓,抿抿嘴又頷首致禮,「那就謝過石二爺和蒙大人了。」話罷便牽起長寧轉身走,胡玉娘連呼等一等,哪知長亭腳下步履卻越走越快。
石闊再推蒙拓,紈扇微傾,「去吧,明明就想去,別別扭扭的不算男人。」
蒙拓掌在腰間,掌心撫在刀鞘上,指月復來回摩挲,佝下頭默不作聲。
石闊悶聲一笑,猛地一推蒙拓,壓低聲音輕喝一聲,「兄弟!快去吧!」
蒙拓被一推,向前直沖了兩三步才停住腳,撐起身來眼看長亭腳下一滯,怕是在等他蒙拓伸了伸脖子,指月復又在刀鞘上摩挲三兩下,沉了口氣兒快步跟上,他一直都落後前頭的姑娘三步,沉默而孤單。
其實一路並不遠,長亭未曾回頭看,可她知道有人跟在後面。
臨到東廂,長亭讓玉娘帶著阿寧先進去,斂裙走向三步之外的蒙拓,仰頭又笑起來,溫聲道,「我的祖母來了,或許再隔兩三日,我便要走了,再見蒙大人時也不知是何年月。」
長亭還未到蒙拓肩膀,蒙拓便不自覺地佝下腰,眼眸一黯,「你還是要回平成?」
長亭點頭。
「你可以去謝家,安元謝氏就在豫州的旁邊,是你的外祖,名正言順。」蒙拓緩聲道。
長亭便看著蒙拓笑,眉目清淺,「那阿寧怎麼辦?謝家是我的外祖家,可不是阿寧的外祖家,舅舅一心向筆墨書畫,不識金石之物更不通政事庶務,外祖卻已年邁。我若只求一個安穩,自然可以回謝家,可如我當真只求安穩,回平成也是自然也是可行的啊。蒙大人向來縝密,不可能看不出大長公主的態度啊。」
回平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她就還是她的陸氏嫡長女,天之驕女。
蒙拓向前一步,面容亮在了燈火月色之下,神色晦澀,「可你不會只想求一個安穩。」
長亭輕埋了埋頭,似是低聲呢喃,「那就更不能拖累謝家了啊。」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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