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843年開埠以來,基于優越的地理位置加上租界的歷史緣由，江海人骨子里是有著根深蒂固地地域觀念的，上只角與下只角是其中最典型又直接的反映。
上只角多是那些優雅而寂靜的高級弄堂，或是雍容又典雅的老洋房,平時路過巷口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小男孩會在那里玩耍，很少會有人在這邊停步。鄰里之間幾乎不會互相串門,偶爾有聚在一起說話的也多是哪家的大師傅或娘姨，家里來人客大開中門，旁人至多裝作漫不經心地遙望幾眼，絕不會上前圍觀。房主的職業大多是買辦、洋人或者社會名流,至不濟也得像盧家從前那樣,有些祖上傳下的產業和工廠。
下只角則多是租戶或者解放前後來江海逃難討生活的人，身份和成分都比較復雜,人行道白日里基本全被小商小販佔領，嘈雜髒亂以綿延幾公里。夏天走在馬路上也隨處見打著赤膊的男人和穿著睡衣就出門的女人。這里往往十來個平方要擠著幾代人，居住條件的惡劣使得鄰里關系也緊張，動輒吵架打鬧，野雞聚集，治安條件非常差。
當然這兩者的主要區別在于社會生活和文化，現在很難從地區上一句話去講清，也不是一成不變，就如盧家的地段因為運動的關系住進去那麼多的貧民，你還能信誓旦旦說是上只角麼？
他們今天來的北區卻是毫無爭議的下只角，路邊隨處見晾曬的馬桶、孩子們成隊地打鬧奔跑、耳朵里隨處聞詞匯精彩地罵詈、鼻尖甚至能嗅到清晰地尿騷味，真正是亂哄哄的一體世界！
邱勤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之前現大海是因為我去隔壁弄堂找同學，他就躺在垃圾桶旁邊，前面就是我家，環境差些，對不住啊！」
「這是什麼話！要不是你，這種天氣要凍死人的，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樣，總之真是謝謝你！」盧秀貞跟在自行車後面打量著周圍，垃圾桶就在公共廁所邊上，想著大海人事不知的躺在那里，心里便只剩難過。
邱勤家是典型的老棚戶房子，自建的兩層閣樓房，害怕自行車被偷，他們便直接把車推進一樓的灶披間鎖好，三人從昏暗地木樓梯爬上去進了屋子。
堂屋放著一張餐桌和兩張長木凳，一眼就能看到角落里躺在木板上的邢大海「大海，醒著麼？」秀貞趕緊跑到旁邊觀察了一下，臉上青腫著，眼楮眯成一條縫，穿著單薄地破棉襖表面上也看不出到底傷在哪里。
「阿勤，是哪個來了？」
「女乃女乃，是來接昨天受傷的那個朋友的。」
「噢！噢！招呼人家喝水啊！」
盧秀貞趕緊站起來走過去，借著亮光以看見里屋床上坐著的老太太「阿婆，不好意思，剛才太著急，沒有跟您打招呼，我們家這個哥哥真是麻煩你們了，阿華過來」盧秀華听到姐姐喊也過去給老太太問了個好，用不著他姐暗示，從衣服後面掏出個布口袋放到房間的門邊「阿婆，這是我媽媽讓我帶來感謝你們的，家里沒有什麼好東西，見諒啊！」
「哎唷！這哪能好意思」老太太作勢要起身，倒是邱勤上去按住她「女乃女乃，你歇著吧！我去跟他們說。」
「對，對，救人應該的呀！不好要人家東西。」
邱勤出來，把窗戶推開好讓他們看得清楚些「最近都是停電，只能這樣將就，盧秀貞，早幾個月我肯定不會收你東西的，但現在不好意思！家里日子難過，我就厚著臉皮收下，你的情我會記著。」
盧秀貞很欣賞他這種干脆地態度「邱勤，夠爺們！大海這樣我看我跟我弟弟兩個推他也有些費勁的，一會兒你就再幫忙跑一趟。」
「小事情」他過去模了模大海的額頭「體質真是好，昨天給他灌了兩碗姜湯蓋著被子了一夜汗，燒竟然就退了，強啊！」抬起頭看看兩人「我估計是被聯動會和紅衛兵打的。」
「聯動會是什麼組織？」
「也是紅衛兵的一種，听說是從蘇省流竄過來的，很有幾個厲害人物，也不曉得怎麼得罪的他們，身上我看過了，骨頭沒斷，但是內髒有沒有事我不清楚，最好找個大夫觀察下。」
「嗯，我們隔壁巷子倒是有診所的醫生，回頭晚點我請他過來，那咱們走吧！」
跟邱勤的女乃女乃告別，老人家滿嘴地難為情，還讓孫子拿上被子，省得路上讓大海拍到風又起風寒，淳樸又惶恐地樣子讓人說不出地心酸。
盧秀華在前面推車，秀貞和邱勤一左一右護著邢大海，三個人都出了一身大汗終于把他抬上二樓。
告辭的時候，秀貞跟邱勤說了等大海傷好他們就要離開江海北上的事，又裝了些吃食讓盧秀華騎車帶他一趟，考慮到安全，邱勤仍舊沒有拒絕。
「秀貞」大海終于醒過來「差點以為看不見你了。」
「天啊！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模模他的破外套「周山給你的軍大衣呢？」
「被他們搶走了」閉閉眼「還有你給我的鋪蓋和鍋也沒了。」
「保住命就不錯了，喝不喝水？」梁母在一邊看到他醒連忙沖了杯紅糖水「這是我媽！」又指了指在後面圍觀的妹妹「我弟弟去送邱勤了，這個是我三妹。」
「阿姨你好！」沖盧秀玉點了點頭。
「噯！菩薩保佑，來了就好好養著，哎！外面真是亂的透透的！」
「肚子餓不餓？」看他一口喝個干淨，估計昨天到現在就沒吃過什麼「給你熬點肉粥吧！」
「好，多整點干貨，餓死了！」
「秀玉，看著大海哥，他有什麼需要你就幫忙遞個杯子什麼的，我跟媽去做飯。」
「放心吧！」盧秀玉轉過頭一臉興奮好奇「大海哥，我和我弟早就听說過你，你真的能老遠就聞到有動物麼？那你能聞多遠。」
「哦！還好，只是對氣息比較敏感，大概，大概幾公里範圍吧！」
盧秀貞听著妹妹各種問題和大海尷尬的回答，笑著搖搖頭進了里屋。
晚上本來說要去請大夫結果被攔住，大海講了他現自己各方面恢復能力都提高的事，秀貞也猜測變異者的體質與常人不同。梁母就讓秀華在廳里和他一塊搭著床睡，正好也能照顧起夜，多點了兩個炭盆放在廳里，屋子暖烘烘一點都不冷。
就這麼養了兩三天，眼見就能下床，大伙終于放下了心，那天抬他回來很多鄰居都看見的，梁母對外便宣稱是娘家佷子，讓人高興地是秀華、秀玉和大海相處也很好，加上他和秀貞同甘共苦過的那層關系，兩人也確實把他當做哥哥般對待。
「也不能說後悔，只是以後幫人前確實得想清楚」沒事干大海正在說他受傷的原因「我在羅山憐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抓到活物也順手分給他們，哪里曉得他們轉身就把我給賣了。」
「白眼狼！真是不知道他們告訴聯動會有什麼好處。」
「人到一個陌生地盤當然想著抱團啦！聯動都是青壯年，在江海能混得開，而且他們又和本地紅/衛/兵搭上橋，勢力很大的」盧秀貞剝著松子往前推推「喏！這還是我插隊的山上撿的，正好補補油水。」
「也許他們是好意，不過也是，正常人都會跟同鄉在一塊的嘛！」大海垂下眼簾「听邱勤說北區住宿條件差，之前雪災房屋有不少損壞，加上流感潮死了不少人，那邊老百姓活路已經越來越少，再這樣下去遲早要生亂子。」
「已經生了好伐！前一陣都打砸搶了」秀玉吃完自己的還從秀華那里搶了點松仁「姐說等你傷好透我們就去東北投奔我爸爸和大哥。」
「對，這會你既然自投羅網就別想著走，以後你就是我們家老二了，媽，是伐！」
「大海，阿姨也舍不得離開這里，秀貞說再在這邊待下去沒有活路的。如果你跟著一塊走，我還能放心點，到底是個大小伙子，又這麼能干，以後問起來就說你是我佷子，大家就做一家人好不好啊！」
望著梁母善意的臉，秀華和秀玉一副你快答應下來的樣子，邢大海渾身上下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好的呀！我這次離鄉已經沒有什麼好牽掛的，要是你們不嫌棄我飯量大，咱們就去找叔叔和大哥。」
「太棒了，大海哥，我姐說你特別會套兔子，到時候路上不能藏私啊！」盧秀華上前勾住他的肩膀，眼楮都快冒出星星。
「還有我，我想要抓只狐狸，听說那毛漂亮了。」
「我靠，你以為狐狸那麼好捉麼？一般山上哪有啊！」
「不是說大興安嶺、長白山那邊處處都是寶麼！對了，海哥，你聞得出人參的味道麼？如果一聞一個準那我們豈不是要財啦！」
「白痴，挖到送去收購站一兩最多幾毛錢，你個大頭鬼啊！沒常識。」
「喂，盧秀華，你對姐姐就是這種態度麼！」
「只是早出來幾分鐘，要不要這麼有威嚴啊！」
「幾分鐘就一輩子壓死你！」
盧秀貞捂著額頭，邢大海也憋著笑，梁母更是拿著塊布回到房間擦起了灰，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不管吵什麼最後都會計較出生早晚的話題。
「咚咚咚」敲門聲一響，盧秀貞第一反應就是把桌子上吃的東西趕緊收了起來，秀華和秀玉也一個坐在大海邊上，另一個看了看沒問題才過去開門。
「秀玉，你媽呢！」是好久沒見的小姨梁慧梅「阿姐，我來了。」
「慧梅，還有小方，你們怎麼會突然過來！」梁母奇怪地把妹妹和小外甥讓進屋。
「喲！這是誰啊！」她自然是第一次見大海。
「小阿姨，是我的同學，他家里出了些事，在這邊借住兩天」盧秀貞上前喊了一聲，她心里琢磨著小姨帶著弟弟前來的目的。
梁慧梅噢了一聲，拉著梁母進了里間，四個人在廳里清楚地听見她‘壓低著嗓門’「阿姐，你腦子壞掉啦！條件這麼差還養個吃白飯的，早曉得你糧食這麼多，我就把小方送過來了。」
「那你今早來干嘛？」
「老頭老太感冒太嚴重，怕孫子傳染，我想把小的放你家幾天。」
「以是以，但我跟你講，馬上我們一家要去東北看你姐夫和秀鴻，臨走前我就給你送回來。」
「要命來，真的瘋了，跑到那邊吃什麼，沒有戶口人家會給你糧噠！腦子想什麼啊！」
盧秀玉翻翻白眼，這個小阿姨說話永遠那麼討厭，明明是求人卻搞得好像理直氣壯地樣子。
最後梁慧梅講好他們走前把孩子送到大舅舅梁建功家去就行，她會提前去打個招呼，甩了甩手上的袋袋「看來你們條件還過得去，那阿姐我東西就拎回去了噢！」
小表弟才六歲，什麼都不懂的小孩你也沒法給他臉色看，梁母嘆了口氣「就這麼幾天，怎麼也過來啦！小方，跟哥哥去玩吧！」
是夜，盧秀華帶著小方睡到了閣樓上，而隱匿在北區的團體組織也開始了他們的行動。
一連三天到處都是居民區被襲擊的消息，人心惶惶到白天都要加人手安排門口的站崗，盧秀華和樓里的男同志找來富裕的木板加固了大門，想著萬一有事還能抵擋一二。
「解放軍都哪里去啦？巡邏都不頂用麼！」
「游擊戰啊！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等你人來都得手跑掉，哪里逮的到。」
「部隊人手怎麼會這麼少？」
「听說早前中央來人抽調走一批，後來又有一些人是支持四人幫的，總之上面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哪里搞的清楚，冊那，江海反正是塊香餑餑，哪個都想來咬一口。」
「你那都是老觀念，早就落伍了好伐！有錢有權的老早沒影了，江海灘現在靠得牢的都是嘉縣、匯縣、桃浦這種郊區，有土地啊！要是我有那邊的親戚，一早拖家帶口投奔去了，市里有啥用啦！就一套空房子，副食品店都不開門，有糧票都沒地方用喏！」
「有道理啊！我老婆的妹妹好像嫁到青浦那邊，照你這麼說，運道還不錯！」
「小姨子關系好伐啦！走得近就趕緊帶著家當去吧！了不起縮頭烏龜當幾個月，開春再回來。」
弄堂里走掉了幾家，人員更是捉襟見肘，邢大海也參與到守衛的工作中，晚上眾人睡得正香，就听到敲臉盆的聲音，那是約定好的示警信號。
所有人都套上衣服坐了起來，沒一會兒，門就被撞響，男人們都下去用家具頂著，和外面沖擊的難民對抗著，瞧著破不開，一門之隔嘈雜起來。
「秀華，他們點火把了，你們小心啊！」
盧秀貞跑到四樓往外探身，黑夜中燃起了星星點點，她馬上意識到這些癟三要放火燒屋。
天井里的人听到喊聲都往樓道里退了退，牆外的人一看被揭破也破口大罵起來「日你娘，臭□，給我下來」緊接著幾個火把就砸了進來，有些扔到二樓的門框上引起陣陣驚叫。
「別顧著喊，拿水澆啊！」回過神地眾人分成兩撥，一撥擋在門前，另一撥積極地救火，他們弄堂早有準備，這些壞蛋忙活半天眼見短時間拿不下來只好罵罵咧咧地退去。
這邊的洋房大多都是磚瓦結構，只有內部才是木制為主，所以火並沒能燒起來，走出門洞後很多住戶都抱頭痛哭，劫後余生的滋味真的一言難盡！
「秀貞，我們也得盡快離開了，市區越來越不安全」大海看著家中被砸壞的玻璃轉頭跟盧秀貞商量。
「明天把東西裝走，後天出！」掃著地，看著透風的窗戶「媽，你明天送小方去大舅家，順便跟親戚都告別一下，秀華，你和秀玉還有大海送媽媽去，路上小心。」
「姐，那你呢！」
「我在家收拾，能用的都得帶走，兩輛自行車正好你們四個人。」
「行，明天我會看顧好阿姨的，你放心！」
屋子里眾人手腳都不由自主地快起來，終于要走了，多少有些五味參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