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第 26章 往事如煙

作者 ︰ 藤瓜

第二天晚上,裴櫻在醫院蹉跎良久,故意錯過話劇開場時間才坐車回了李家。

裴美心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但找個借口,也算勉強能應付過去。

回到家,照例翻著從前的東西出神,保姆蕭阿姨敲敲門,道︰「裴小姐,有你的電話。」

裴櫻住在李家,自從買了手機裴美心找她都不往座機上打,她以為是醫院,忙趕下去接。

「喂?」

听見她接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噗嗤笑了︰「你果然在家?」

裴櫻已經听出來,極為警惕︰「你有什麼事?」

他竟不答反問︰「你為什麼不來?」

裴櫻不說話,考慮著此時掛電話的風險。

蘇正則話鋒一轉︰「你一個人在家?」

裴美心有演出,李心雨被他接走了,家中除了她就只有保姆蕭阿姨,此人明知故問。裴櫻想明白後心中警鈴大作︰「你想干什麼?」

蘇正則卻柔聲道︰「我來找你好不好?」

裴櫻語氣堅決︰「你不要來,我不會給你開門的。」

蘇正則輕聲笑,吊兒郎當地說︰「我才不怕。蕭阿姨會給我開門。」

裴櫻生硬道︰「我掛電話了。」

「噯,等一下,」話未落音已被裴櫻掛斷。

好在,蘇正則沒再打來。

第二天中午,裴櫻給舅舅送完飯菜,獨自坐在門診部的天台上。

省醫到處都是人,成天鬧哄哄的,個個神色焦慮,心藏戾氣,只有這天台偷得幾分清淨。許是醫院也知此地之妙,天台角落擺著兩組藤條咖啡桌椅和陽傘,可是醫生平日又太忙,無福消受,倒是叫她偶然發現這個地方後常來此地消遣發呆。

坐在藤椅上,手上仍舊捧著自考書,李家在師大和省大都有關系,裴美心希望她能參加自考,有了文憑到底好找工作,裴櫻這幾日卻看不太進書。

一個人坐著發呆,不多時注意到顧懷恩從樓道門里走出來,裴櫻抓起書本,起身離開。

顧懷恩原也不是故意來尋她,只是心中氣悶,上來抽支煙。見她避自己如瘟疫,心里不由來了氣。她總是這樣,見到他掉頭就走,卻整天跟那個蘇正則夾纏不清。顧懷恩做小低伏,懺悔道歉,她總是視而不見,听耳不聞,他終于懶得再做出那副慚愧內疚的樣子。

待那人方走至小門處,顧懷恩揚聲挑釁︰「那天晚上,我知道你們在上面!」

那天晚上自然是指李家吃飯的晚上。

裴櫻身形一滯,卻依舊準備下樓。

顧懷恩忍不住又道︰「我听見你們說話了,所以我沒上去。」

裴櫻終于停下來。

門診樓與住院部的高樓之間隔著一個小花園,建築一高一矮,此刻門診天台上的這一幕,正好落入高干病房前一位男人的眼里。那男人隔著玻璃望著底下那對激動的男女,神色有點嚴肅,眉眼低沉,周身散發一股森冷氣息。男人看了一會兒又退到牆根的長椅上癱坐著,想抽煙又不願動彈,有些發懶。

不一會兒,長廊盡頭電梯口走過來一個年輕女人,在他面前站了站,微眯了眯眼,像是在審視。

蘇正則靠牆閉目養神,波瀾不興,眼皮都不抬,已知來者何人。

來人站了半晌見他沒有反應,神情極為不悅,沒頭沒腦沖他摔下一袋東西。

蘇正則略一攏,接住了,懶得睜眼︰「是什麼?」

那人不語。

蘇正則微一抬眼,看清懷中物品,卻懶得多瞧,拂到一邊。

那人輕哼︰「去檔案室踫了一鼻子灰,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他的確是踫了一鼻子灰,但東西最後還是看到了。王潔瑜比他厲害,他看一眼都難的東西,她直接給帶出來了。不過他這會兒的重點不在這里,他疲憊扶額︰「姑女乃女乃,算我求您了成嗎,不管你們王家這些年把我當成什麼,我是真心把你當妹妹一樣,別再纏著我結婚了,跟*似的。」

「訂了又退,你以為我在王家就好交代嗎?」說著賭氣要走。

蘇正則叫住她,難得認真地指著紙袋︰「我和你,跟這人沒關系。」

那人瞄了瞄他,神情悒悒,心里想「那你先時同意跟我訂婚還不是為了她」,猶豫一會,見他神色肅然覺得多說無益,負氣離開,至電梯處恰逢陳巍,二人互相點頭致意。

待人進了電梯,陳巍朝闔上的電梯門虛一指望向蘇正則,眼楮一唬︰「來看老爺子還是來找你的?」隨後見蘇正則神色平和,倒不像被找過麻煩,放下心來。又見他身旁紙袋上的logo,便走過來自顧自拎著紙袋翻找起來,一邊看那上頭的紅色封條,一邊咋舌︰「這東西都帶得出來,不愧姓王。」

陳巍拿著個密封袋看來看去,袋里是件破爛的襯衣,映著大片干涸的血跡,荷花領上繡著個櫻字,一塊破布墜在密封袋末端。陳巍正待細看,紙袋里頭又掉出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六寸合影,主角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和一個外國婦人。

女孩剪著短發,青澀稚女敕,帶點兒嬰兒肥,眉目抑郁,神情冷淡,嘴角僵硬,有點兒酷,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有點兒悶,像那種在學校從不出風頭,死氣沉沉,平時絕不惹事,一旦被惹到脾氣也不是很好的女同學。

照片中的女孩,身上著的正是密封袋中的襯衫。

女孩看起來脾氣不咋地,倒也不像是會殺老師的感覺。

陳巍又翻出幾張資料照片︰「翻牆出去上通宵網,正好踫上查崗的班主任,失手將班主任從高台上推下來?」說著拿著那張「高台」的現場照片,估模道,「這也不高啊,頂多一米五六,這能摔死人?」

蘇正則斜了他一眼︰「資料不全,說是從高台上掉下來摔死的,但尸體實際是從湖里發現的。」

「你找到那個‘目擊證人’了?」

蘇正則搖頭。

過了十年,當年那個目擊園丁早就不知所蹤,學校人馬換了好幾茬,唯余的知情人也個個都諱莫如深。

「你查出什麼了?」

蘇正則不語,起身立在玻璃幕牆前,過了這麼久,那兩人竟還在天台上,要走不走,要留不留,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麼。

蘇正則模出手機,電話前台問了文君的分機號碼,不多時,撥了過去。

文醫生正在忙,她的學生助手接的電話,蘇正則也不需轉接隨意說了幾句掛斷電話,下樓去。

文醫生正在替病人看診,助手向她傳達口訊,文君有些發愣以為自己听錯了,自從水頭鎮回來,顧懷恩已經避著她好些天了,竟會約她在天台見面。

不過她也確實有話需要同他說,她將病人托付給空閑的同事,緩緩往天台而來。

這邊廂天台上的裴櫻被顧懷恩留住腳步

顧懷恩帶著怨氣道︰「我知道你氣我,可如今你……」

他們之間向來是裴櫻沉不住氣,這次難得換成顧懷恩,裴櫻轉身,等著他的後半句。

顧懷恩神色痛楚,一見她反將臉別開去,倒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我知道你怨我以前不理你,可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我什麼都不是。李叔叔從小收養我,我的學費生活費甚至女乃女乃的喪葬費都是他給的,那時候心雨生病,李叔叔讓我照顧她,我有什麼立場拒絕?」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兩姐妹都喜歡一個男孩,注定有一個暗自神傷,本來獨自默默昏天暗地,卻因為李心雨的一句話,翻覆了天地。

李心雨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懷恩哥在一起嗎?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是你。不過,從小到大,我想要的,他從來不敢不給。就像你一樣,從小到大,我想要的,你永遠爭不過我。」

裴櫻遽然被挑起斗志,不是想替自己爭,而是心疼那個如此委屈自己的男孩。

可是他要是一早同她說清楚仍舊留戀李家,其實自己也不會強求什麼,裴櫻臉上閃過一絲淒然︰「當時你要是不願意可以提前跟我說,我不會勉強你!」

他怎麼會不願意,慘白壓抑的青春里她是唯一的慰藉,可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守在心雨身邊,她那樣失意落寞,那樣令人心疼,卻也無能為力。午夜夢回,總是夢見她離家出走,再尋不見,或者,她從懸崖上摔下去,而他只是差了那麼一點,只是一點點而已,還是眼睜睜看著她掉下去。那種失去的感覺,就像自己也隨她一同掉下去,每回醒來都像從那暗無天日的深淵逃出來,一身冷汗,後怕不已。

顧懷恩痛楚道︰「我沒有不願意,我每天都想帶你離開他們家。但是你一個高中生,高中都沒畢業,離家出走又能干些什麼呢?去工廠流水線還是做一輩子網吧服務員?我大學才二年級,要是念不完大學,也給不了你體面的生活。那時候你實在太沖動了,想法也很幼稚,怎麼說你都听不進,我也是為你好。」

為她好,所以叫李天祥把她抓回來,被奚落責罰不算,還被沒收了苦存了七八年的「逃跑基金」,所以害得她半夜三更從學校翻牆去網吧打工賺錢,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場。

「口口聲聲為我好,其實也只是舍不得離開李家,你怕沒有錢就上不完大學。」裴櫻控訴道。

可惜那時候竟還萌生出二人離開李家後要打工供他念大學。歐陽菲罵她幼稚,的確幼稚。因為心疼,愛上一個這樣自私的男人。

顧懷恩被戳到痛處,想起之前蘇正則和她那些事,惱羞成怒,口不擇言︰「那你呢?你和那個蘇正則纏在一起,不是因為他有錢有勢?」

話至此,裴櫻已經不想再進行下去,原本想放過自己也放過他,正要扭門,誰知,顧懷恩認定她心中有愧,越發惱怒,涼涼譏諷︰「那個人,他不會認真的。」

「我和他沒什麼。」

顧懷恩仿佛是豁出去,故意冷哼一聲︰「有沒有什麼,大家都看見了。」

裴櫻深吸一口氣,竭力捺住眼角的澀意,不知是氣的還是傷的,盤桓多年的怨恨剎時不受控制,月兌口而出︰「是,他有權有勢,我是和他糾纏不清了。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明知道襯衣被李心雨搶走了,庭審的時候,我看見你了,你為什麼沒有說?」

「我……」顧懷恩有些語塞。

裴櫻心中淒苦,果然如此,他知道,可他不敢說,他不能說。

裴櫻沒什麼好說,打開門,顧懷恩又道︰「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你不明白我的處境。我知道就算你進去之後,裴阿姨也會想辦法救你出來,但是我跟你不一樣。你沒過過鞋子濕了,買不起一雙鞋,數九寒天只能光著腳去學校領通知書,被全校人圍觀,還嘴硬自己不怕冷的日子。家里的土坯房搖搖欲墜,外面下大雨,里面下中雨,睡覺的時候都擔心會不會塌了被活埋。爸爸媽媽過世,女乃女乃病重,房子還塌了一邊,只能用塑料布支著擋雨,大冬天的,被子被雨浸濕,沒有替換的被褥也只能窩在里面睡,所以十歲不到就得了風濕。夏天的時候,沒有錢在學校搭餐,帶去學校的飯菜餿了,也只能忍著吃,還要躲著同學們。這種日子,你沒有過過,所以你永遠不會明白。」

顧懷恩說著說著,竟有些咄咄逼人︰「我不比那些城里人差,甚至比他們更優秀,為什麼偏偏我要忍受那樣的日子。我不是個聖人,我也會害怕,我也會動搖,我害怕再回到那個破屋里,我害怕那個冰冷的濕被窩,我曾經發過誓,永遠都不再回去。所以我忍著,受著,我不敢讓你知道,那時我們都是行走在懸崖峭壁上,行差步錯半步,就會落入無底的深淵,我好不容易爬上來,我不能再掉下去。我苦苦隱忍,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變強大了能保護你。」頓了頓,又道,「我現在跟那時不一樣了,我有能力了,工作也不錯,能給你良好的生活條件,也不會再讓你受委屈。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我願意贖罪,我想要彌補你,你為什麼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裴櫻心里苦澀不堪︰「我不用你彌補!」

顧懷恩道︰「你只怪我沒有給你作證,你自己呢,你在里面為什麼不說,我也在外面等著你,你不知我等得有多苦。」

裴櫻望著他這個樣子卻漸漸氣得想笑。

怪她麼,怪她自己不替自己爭?可是她沒爭麼,她說什麼都沒用,鐵證如山,檢察院警察局李天祥那麼多戰友,學校又希望早點結案。裴美心跪著求她,心雨病得那樣厲害,那個狀態進去,只有死路一條。裴美心一直對她不錯,說就算傾家蕩產將她救出來,她心一軟,便再無回頭之路。

的確應該怪自己,怪自己心軟,怪自己竟然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不過,時隔多年,她才明白,就算當年不心軟,不承認,李天祥照樣能把她送進去。

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裴櫻握著門把手氣得滿臉通紅,顧懷恩在她身後,想要攔住她又不敢,二人僵持著。

文君緩緩從樓下上來,望著這一幕,心一路沉到底,卻依舊迎著二人,步伐堅定走上來。

裴櫻進了樓道,反手掩上門,將天台留給那二人。

未及下樓,已被樓下走上來的人堵住去勢。

裴櫻眼中蘊著淚光,沒力氣與這人爭斗,斂了氣勢,低眉順眼想從他身旁側著下去,未曾預料,被他扯住臂膀。

裴櫻氣苦,抬頭瞧他,眼神里閃動著警示。

蘇正則將她拖至門後,輕輕做了個噤聲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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