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四十年冬。
新春佳節,大齊國南部的花州城正沐浴在一場薄雪中。
阿依剛入城時就覺得奇怪,明明已經到了春節,整座城池非但沒有一點年味,反而遍布縞素,鮮艷的顏色仿佛在一夕之間全部消失,雪白的綢布鋪滿大街小巷,比天上的雪還要白。路人們仿佛在畏懼什麼,也不敢大聲談笑。從偶爾傳進耳朵的一兩句竊語中阿依才明白,似乎是帝都的老太後薨逝了。
「太後死了,若是皇上大赦天下就得救了!」走在阿依身旁的「有妖氣大姐」忽然說了句。
「大赦是什麼?」阿依微怔,輕聲問。
「年紀輕輕的,多念點書吧,小丫頭。」「有妖氣大姐」眼一翻輕視地道。
阿依咬了咬唇,據她所知,普通人家的姑娘就算想念書也不會有人讓女孩子上學堂的。
還有一件事阿依覺得更奇怪,那就是以前入城後,衙差們都會到當地衙門蓋了過路證明,然後馬上趕路,這次進了花州城卻不一樣,她們一行人不但沒有馬上啟程,反而在當地衙門的大牢里歇了下來。
阿依有些不安,蜷縮在鐵籠一角,挨著破爛的稻草。
這一路她時不時便會想起王大娘,盡管以前王大娘總是打罵她,可這時候她還是很想念她。她很慶幸自己被冤下獄這件事沒有連累到王大娘他們,她也不敢確定自己莫名其妙出了這樣的事,王大娘會不會馬上與她劃清界限。有時她想,即使她沒被判死罪,日後也會變得無家可歸,因為已經沒有地方能夠收留她了。每每意識到這一點,她都難過得想哭,可每一次她都順利地忍住了。哭泣除了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沒有任何用處,而給別人帶來麻煩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
紅姑娘突然走回來,坐在她身旁,這是阿依擅自給那位歇斯底里的姑娘取的名字,因為她的脖上有一塊鮮紅的胎記。紅姑娘雖然常發瘋,不過現在阿依遞給她的食物她已經肯吃了,平常也總是喜歡坐在她左右,只不過仍一言不發。
眾人就這樣被關在牢房里,地牢里不見陽光,無法計算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讓阿依驚愕萬分,甚至令她的情緒激動到破天荒紅了眼眶的事情發生了,牢頭打開牢門,用施恩的語氣對她們說,太後薨逝,皇上大赦天下,她們不用再去富陽,可以就地被免罪釋放。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時,便有人將她們帶了出去。按制度允許就地落戶入籍,阿依呆呆地領到一份薄薄的紙張,這時「有妖氣大姐」忽然說,大赦之時必有安置的銀兩,她們卻沒領到銀子,那筆錢必讓官府私吞了。還沒說完,旁邊的大娘就小聲叫她住口別惹事。
「有妖氣大姐」不甘不願地住嘴。
阿依此時沒去在意什麼安置銀兩,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意外獲赦的喜悅里。
再一次走出牢獄大門,這一次卻和之前完全不一樣,深深地呼吸一口還夾著雪花的空氣,她自由了,她可以不用像「有妖氣大姐」嚇唬她時說的那樣去富陽挖運河了,她終于又變回了正常人,她發誓她這輩子再也不要踏進大牢一步,死也不要。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她嚇了一跳,回頭,卻見紅姑娘正眼神呆滯地盯著她。阿依這才想起現實問題,她沒銀子,沒家人,沒朋友,也沒來過花州,出了大牢她壓根就沒地方落腳。
左右四顧,相識的獄友們除了紅姑娘一個也不在,或許已經先走了。她悶了半晌,接著垂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做人怎麼可以這麼冷漠,互相幫助一下又不會少塊肉。
模模脖子上被枷鎖磨出的傷還在疼痛,她牽起紅姑娘,紅姑娘卻粗暴地甩開她的手。阿依便不再牽,徑直走了,紅姑娘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花州的流浪者比蘇州城更多,或許是因為這里離重災區更近,官府的應變能力更差,導致深冬時節仍舊有大批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阿依小心地在這些人中間穿行,她是個剛剛被釋放的幸運囚犯,一身狼狽和這些難民差不多,因此沒人注意她。
上到八十老嫗下到三歲幼兒都要乞討的情況讓阿依觸目驚心,她雖然覺得自己的身世很不幸,但卻從沒無家可歸以乞討為生過。她從記事起就生活在人牙子家,雖然干過許多活、受過許多打罵、伙食也不好,但真正餓肚子只是因為犯錯受罰,卻不是因為沒有飯吃。
天色已昏,阿依從南城門溜達到北城門,在夜風呼嘯時,來到先前路過的城南的一座破廟。白天她發現這廟里老弱婦孺居多,雖然髒亂病雜,卻比較安全。
紅姑娘還跟在她身後,兩人均餓得肚子咕咕叫,可誰也拉不下臉跟著難民一同乞食。
破廟里已經升起幾堆火,阿依剛進去,一眼就看見了歪在角落里的熟人——毒害自己主子的朱大娘。
比起陌生人,還是和熟人在一起混比較好,阿依蹭過去,弱弱地叫了聲「朱大娘」,小心地坐在她身旁,紅姑娘不客氣地坐在她身邊。朱大娘沒有趕人,但也沒和她們說話,只是用一雙略渾濁的眼直勾勾地盯著篝火。
一夜就這麼過去了,在不安、失眠、饑餓以及雜亂和惡臭沖天中。
阿依其實很感激這里有許多流民,雖然不安全,但大家聚在一起才不顯得露宿街頭奇怪,從某種角度來講,反而增加了安全系數。
然而她並不想像那些人一樣以乞討度日,可一個十三歲的姑娘瘦弱矮小,又能做什麼呢?
思索了一夜,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宅門丫鬟。
阿依有時候絕對是個天真勇敢到爆的姑娘,想出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出破廟,將花州城的豪紳大戶挨家敲個遍,對著門房笨嘴拙舌地毛遂自薦。
當然,結果無一不是被趕出來,遇到脾氣好的趕人時很文明,脾氣不好的直接把她推下台階讓她滾蛋。
流民過剩的年代,最不缺的就是丫鬟。
阿依揉著摔疼的**有些沮喪,回頭望向站在牆根的紅姑娘,總覺得紅姑娘那麼悠閑地狼狽著是在嘲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