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阿依抱著厚厚的《本草經》來到秦泊南的房間,輕輕叩響房門。
少頃,腳步聲響起,秦泊南打開門板,溫潤的笑顏無論何時都似一縷燦爛的陽光,直直地照進人心,帶給人明媚與溫暖。
「先生,我看完了。」她將《本草經》遞過去。
「這麼快?!」這顯然出乎秦泊南的意料,略驚訝地揚眉,望著她手里厚厚的書籍,眼神有些復雜。
「因為先生叫我看嘛。」阿依認真地回答。
秦泊南愣了一會兒,抬頭望著她的臉,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等一等復又笑眯眯地問︰
「要不要看下冊?」
「還有下冊嗎?」阿依歪頭想了想,她雖不討厭,卻也不是那麼想看,不過對上他彎起的眉眼,還是緩慢地點頭。
「進來吧。」他笑說,轉身讓她進去。
阿依第一次踏進這間房,頓時驚嘆于內部裝潢的華麗。這是一間寬敞典雅的套房,精致考究,豪奢華美。
一張烏木大理石大案橫在窗下,案上鋪著色如雪浪的上好生宣並筆墨硯台,一只汝窯瓷瓶里插了許多枝紅如胭脂的臘梅。秦泊南走到牆角的書櫃前去取《本草經》下冊,阿依等待中眸光不經意掃過桌上的宣紙,頓時定住了。
那紙上是一卷長文,有幾行墨跡未干,這大概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字,以前看過的王淵的手抄課本與這個根本不能比較。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朗,書法平和自然,秀雅端莊,骨絡分明,內含剛勁,飄若游雲,矯苔驚蛇。
胸口處忽然翻滾起一股熱浪,讓她全身的血液都活躍起來。阿依的心中產生了欽慕,雖然她並不明白這感覺就是欽慕,但她在這一刻已為自己下定決心。
夜里,躺在床上,明明是閉著眼楮,手指卻在棉被上一遍又一遍地書寫著,不流暢,無趣生澀又枯燥,但她卻不願意停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阿依完全習慣了與秦泊南在馬車內相處,她已經能泡出合乎他口味的茶,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添香減炭。秦泊南向來手不釋卷,大多時候她亦在讀書,每讀完一冊,他都會問她想不想讀下一冊。阿依對這些枯燥乏味、全都與醫理相關的書籍並不是很感興趣,甚至猜想身為大夫的秦泊南擁有的書籍莫非全部都是醫書?不過她並不討厭。
她的世界里只分兩種,討厭和不討厭。
越往南行走越能感受到春天的腳步聲在臨近,清爽的正午,車隊停在城郊的密林里稍事休息。
阿依得到了午休時間,趁秦泊南去檢查藥材的工夫拿上干糧,一個人蹲在小樹林里,撿了一根樹枝在浮土上一筆一劃地練字。寫了許久才直起酸痛的腰身,站著從高處觀察檢視,比前些日子工整多了,可她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你在模仿我的字嗎?」清潤的嗓音自身後響起,阿依嚇了一跳,連忙轉身。
秦泊南笑眯眯地望著地上端正雋秀的蠅頭小楷︰「學得不錯呢。」
阿依的臉轟地紅了,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緊張又狼狽,手忙腳亂地用鞋底蹭亂地上的字,繃直了身體壓下頭。
「雖然寫得不錯,卻缺少了一種神韻。」
神韻?
阿依微怔,抬起頭迷惑地望著他。
「字跡即內心。」他溫潤地笑說,眸光深處卻掠過一抹深沉和奧義。
阿依不明白,呆呆地眨了眨眼。
「不過話又說回來,能學成這樣,你還真是一個聰明的小姑娘。」他笑眯眯地望著她,不帶任何虛假地稱贊。
「我已經十三歲了。」就算長得小也不是小姑娘。
秦泊南撲哧一笑,遞來一只竹杯。
阿依條件反射地捂住嘴唇抑制住干嘔。
秦泊南對她這樣的表情似乎很愉悅,把手里的竹杯向前遞了遞。
阿依猶豫了半晌,咬牙接過來,問︰
「先生,喝了這個真會長高嗎?」
「我騙你做什麼?」秦泊南立刻擺出一臉仙風道骨、醫學泰斗、普度眾生的嚴肅表情,反問。
阿依一口氣灌下去之後,飛奔到溪水前,拼命漱口。
隔天,秦泊南送給她一套文房四寶。
「要從月錢里扣嗎?」她捧著生宣,擔憂地問。
「送你的。」
阿依聞言大喜,小聲嘀咕︰「難怪周大娘說貼身丫頭好,有賞錢,原來真的有。」再次想起周大娘,她眸色一黯,有些傷感。
「你想要賞錢?」秦泊南笑吟吟問。
阿依微愣,繃著小臉忙把頭搖成撥浪鼓。
「不想要?」他笑意更深,追問。
阿依剛想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問題讓她很為難,總覺得怎麼回答都不妥當,只能閉緊嘴巴直勾勾地看著他。
糾結的眼神和沒有任何表情的小臉形成鮮明的反差,很是有趣,秦泊南沒忍住,笑出聲來。
阿依無言,她似乎又被嘲笑了。
一日半後,馬車終于抵達此行的目的地——定國鎮。
定國鎮是一座頗負盛名的江南水鎮,房屋臨水而建,拱橋兩岸連接,狹窄的柳葉船在並不寬闊的小河上往來穿行,明明不是人口繁多的城鎮,卻意外地生機勃勃。
每年春節過後,定國鎮都會迎來一年一度的藥材大集,來自全國的醫者、采藥人、藥材商齊聚。當歸帶著炫耀以及對阿依無知的鄙視,頗為自豪地對她講,藥市每年必須要在百仁堂帶領眾人祭拜過藥王後,才能宣布開市。
開市的第一天,秦泊南要前往藥王廟上香祭拜。
「姑娘家是進不去藥王廟的。」他笑說,阻止了阿依想跟的念頭。
二月初二,吉時,藥王廟舉行過隆重的祭拜儀式後,鳴鑼三聲,有人響亮地高呼一聲「開市」,整個定國鎮仿佛一下子沸騰起來。
阿依與剩下的人一同外出,前往鎮中心,因為之前秦泊南讓年齡相仿的當歸多照應她,畢竟這種場合年長男子太多,所以此刻當歸正不甘不願地走在最後陪著她。
阿依對女子不能進入藥王廟參加祭典雖然明白,也能接受,畢竟很多地方都講究男尊女卑,可她心里總有那麼點別扭,感覺像是被排斥了。
「當歸,為什麼女子不能進藥王廟,既然藥王是大夫的祖師爺,難道就沒有女大夫嗎,女大夫也不能進藥王廟?」
當歸看了她一眼,寫滿不高興的臉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自然有女大夫,但女大夫不能稱其為‘大夫’或‘郎中’,即使醫術再高,也只能給女人看病,人們管她們叫‘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