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一次阿依天黑後出診回來,秦泊南還沒問她要不要吃晚飯,她就兔子似的一溜煙跑了,讓秦泊南覺得莫名其妙之後,從那天起,越來越多的人都覺得阿依最近怪怪的,特別是百仁堂里所有的男大夫。
「師父,」百仁堂的小藥堂里,紫蘇一邊幫助秦泊南配藥,一邊說,「我覺得解頤最近怪怪的。」
「嗯。」秦泊南專注地調和著手里一瓶子雪白剔透散發著幽幽淡香的藥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她以前跟人說話時都會直視對方的眼楮,雖然看起來傻頭傻腦的,不過最近幾天,她和芳憐說話時還很正常,可是每次一跟我、逸少爺我們這些男子說話時,不僅不看人,好像還很害怕似的,而且,而且……」他似難以啟齒,頓了一頓,悄聲說,「她最近還時常、時常偷偷地往男人的腰帶下面瞧,瞧一眼以後又會臉通紅地轉過頭,太明顯了連我都覺得不自在。而且她還不分老的少的,連龐先生都被她瞧得心里直發毛,小棗已經被她嚇得好幾天不敢和她說話了,她這個樣子是不是腦袋出了毛病?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大概長大了吧。」秦泊南淡淡地回答了句。
「長大了也不能這種長大法……」紫蘇扭著臉說。
「也許是上一次出診時受了什麼刺激。她雖然學東西很快,但因為年紀小又是姑娘家,我一直想,讓她知道太多總歸不好,可是結果無論是男科還是婦人科,她掌握得都出乎我意料地好。但她之前也僅僅是把那些作為醫學去研究,我雖然不知道她上次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不過很明顯是接觸到了嶄新的東西……看起來也似乎受了不少驚嚇的樣子……你們就裝不知道吧,等她自己想通了就會調整過來了。」
「師父,我听說她經常去柳樹街和柳花街出診。已經成了帝都花街柳巷的專屬大夫。」紫蘇有些擔心地說。
「嗯。」秦泊南淡淡地應了聲。
「師父你就不擔心嗎?」紫蘇對他平淡的反應相當不可思議。
「擔心。可她是一個大夫,她有她自己的做事方式,而且她還是一個女子,與你我不一樣。男大夫很容易被接受,身為女子的她卻必須要接受外界的質疑、排斥甚至是羞辱,既然她不想拘泥于服務內宅,她就需要為自己開拓出一片更寬廣的從醫之路。她比我們艱難。當年芳憐也只是帝都第一醫婆,而解頤,現在已經開始有人稱她為‘大夫’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做到這種地步,已經很了不得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想做的必是經過她認真考慮的,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接受,而且……無論出了什麼事,她背後還有我。」頓了頓,他忽然又不是那麼平和地補充了一句,「當然了。她背後不止有我,她背後能給她撐腰的人多著呢。」
……紫蘇覺得最近的師父也有點怪異。
「安樂侯還在嗎?」秦泊南忽然問。
「剛走,蒲荷郡主一來揮鞭子,兩人就打到大街上去了。自從解頤來到百仁堂,總覺得咱們堂里不看病過來閑磕牙的人越來越多。」
秦泊南笑了一聲,在心里想︰「可不是麼,自從解頤來了百仁堂。成國公府的人、護國候府的人、公孫府的人,連素來沒有來往的瑞和堂少爺都成天順著後門的窗子往這邊瞅,甚至連三皇子也來湊這個熱鬧,再這樣下去,光是在百仁堂里就可以開一場貴族宴了。」
「先生,崔公子約定的時辰就快到了。該回去了。」阿依隔著門在外邊平聲道。
秦泊南將調配好的藥膏注入一只精巧細致的青花瓷盒里,遞給紫蘇,一邊用帕子擦手一邊說︰
「把這個送進宮去,交給楊公公即可。」
紫蘇應了一聲。
秦泊南便出了小藥堂,帶領阿依回濟世伯府去了。
馬車上。阿依照例坐在秦泊南對面,秦泊南手握書卷靜靜地讀著,這沒什麼奇怪,他每次坐馬車時都會讀書。然而今天的阿依卻很不尋常,她雙手捧著一本醫書,遮住臉,也在默不作聲地閱讀。
「解頤。」秦泊南忽然透過書卷看了她一眼。
「是。」阿依舉著書瞧了他一眼,又下意識將視線撇到別處。
「你最近的反應很明顯地太奇怪了,紫蘇已經認為是你的腦袋出了毛病,小棗他們也都被你嚇到了。」
阿依的臉轟地紅了!
她明明很在意不要把心思露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啊,為什麼會被人發現?她明明很努力地逼迫自己忘掉那天的事,盡力保持正常啊!
她不知道的是,越在意什麼越想掩飾什麼,反而表現得越明顯。
秦泊南望著她眼神閃爍的樣子,微嘆了口氣,說︰
「我也不問你發生過什麼,總之你多冷靜一下,快點恢復正常吧。」
「是。」阿依臉漲紅地小聲回答了句,將頭埋得更低。
關于崔明要來拜訪濟世伯府的事,源于三日前崔明曾向濟世伯府投了拜帖,按理說他和秦無瑕的親事如今正進展到換庚帖卜八字的階段,若是與親事相關的事,只需遣媒人即可,根本不用崔明親自前來的。崔明的來意到底是什麼,就是連秦泊南也一頭霧水。
未時左右,崔明身穿常服前來拜會,阿依禮貌地請崔明進入堂屋,又上了茶,之後見秦泊南並沒有反對,便侍立在牆根下當花瓶,她心里也很想知道崔明此次突然前來拜會到底是為了什麼。
崔明的笑容訕訕的,有些心神不寧地與秦泊南客套了兩句,正當秦泊南越發看不懂他的來意時,崔明忽然站起身,沖著秦泊南深深地做了一個揖,甕聲甕氣地道︰
「在下此次前來其實是為了要解除與令嬡的婚約,還請伯爺成全。」
阿依大吃一驚,就是連秦泊南亦目露驚訝,才要開口。崔明卻先行解釋道︰
「請伯爺不要誤會在下的意思,在下對秦二姑娘並無不滿,在下更是深慕伯爺的為人與這濟世伯府的好門風,在下是個粗人也不會說什麼。但在下當真不是因為對貴府或是對秦二姑娘有什麼不滿才要解除婚約的,只是因為四日前秦二姑娘忽然找到在下,說她不願意與在下共結連理,二姑娘她說她已經有了心儀之人,懇求在下能夠成全她和她的心上人。君子成人之美,在下也不願意奪人所好,因此甘願解除婚約,也希望伯爺能夠成全秦二姑娘的心意,讓她能與她的心上人結秦晉之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阿依錯愕萬分。真不知道崔明他是真的希望秦無瑕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他是來報復秦無瑕拿他開涮,上一句還是「好門風」,下一句二女兒就跟人家私定終身了,若這不是他自相矛盾那就是在扇人耳光。
秦泊南的臉已經綠了。
不過看崔明憨頭憨腦。滿眼認真的表情,也許他是真的自以為這樣說出來是為了秦無瑕好。
崔明做完了正義的發言人,瀟灑告退,揮一揮衣袖,親事作罷,臨了還特仗義地告訴秦泊南,要他不用擔心。他會承擔退婚的全部責任,絕不會壞了秦無瑕的名節,並保證回頭會遣媒人將秦無瑕的庚帖送回來。
阿依懷疑秦無瑕去找崔明的時候大概用了美人計,梨花帶雨哭斷了崔明的腸子,讓他對她產生了極度的同情,要不然哪個男人會被甩了還能這麼大度。願意承擔全部責任。
阿依覺得崔明真的是個好人,秦無瑕她有眼無珠。
秦泊南的臉色白中發青青中透紫,阿依知道他這是真生氣了,甚至是有可能這輩子都沒這麼生氣過。只有兩個女兒竟然都被退了庚帖,第一個的親事好歹已經定下來。算是安了心,第二個卻又給他弄了這麼一出鬧劇。他能對崔明說什麼呢,說秦無瑕沒有心上人,她唯一上心的是皇宮里頭的榮華富貴,她編出那麼多說辭只為了要進宮選秀?
這話說出來親事更結不成了,誰家會要一心想做皇帝女人的兒媳婦,還不如什麼也不說的好。
阿依送崔明出去,秦泊南氣過了頭,剛剛竟然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支吾著來著。眼看著崔明要走了,阿依憋了半天,沖著他深深地一福,鄭重地道歉。
崔明見她跟在秦泊南身邊十分和諧的模樣,料定她必身份不凡,連忙擺擺手,笑著要她不要放在心上,還祝秦無瑕與她的心上人百年好合。
阿依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回到屋里,秦泊南坐在扶手椅上,還在生氣。
「去叫無瑕來。」他冷冷地吩咐了句。
他真正發怒的樣子真的很可怕,阿依的小心肝一顫,恭順地應了一聲是,轉身去了內院,從碧梧苑里找來了秦無瑕。
秦無瑕顯然早有預料,來的一路上什麼也沒問,表情平靜,昂著下巴,阿依覺得她頗有種雄赳赳氣昂昂慷慨赴戰場的架勢。
因為擔心秦無瑕會尷尬,秦無瑕進去後,阿依沒有跟進去,而是與錦繡站在院子里,兩人離門遠遠地站著發呆。
氣氛似乎變得凝重起來。
沒听到怒吼也沒听到大聲的責罵,秦泊南即使在生氣也不會大喊大叫。
半刻鐘後,秦無瑕抹著眼淚出來,但她依舊一臉無畏,仿佛她才是正確的一樣。
秦無瑕被罰跪祠堂反省,沒有吩咐,不許起來。
這是秦泊南有生以來第一次重罰女兒,以前最多也不過是在房間里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