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怒而離席,在場的文臣武將一時不好與扶蘇多說什麼,看著他不由得紛紛面上訕訕,笑容尷尬。
扶蘇明白在場的臣子都是自己父王竭誠以待才求回咸陽城的,否則以他們的本事,任意一人前往他國都是文能安邦、武可定國的大才,即使如李斯一般為人圓滑者,也對父王忠心耿耿——他們之所以高看自己一眼,正是因為自己是嬴政的長子,受到父王的重視,而非自己的胸襟氣度令人懾服——說白了,現在的自己離開父王,什麼都不是。
因此,扶蘇對在場重臣的反應不以為意。
他臉上仍就掛著溫柔和煦的微笑,轉頭對王翦、蒙武等幾名將爽快道︰「扶蘇日後是將軍麾下的百夫長了,請將軍無需替扶蘇擔憂。」
王翦面色沉沉,未曾言語,蒙武上下掃了一眼扶蘇雖然高挑卻仍舊顯出少年人單薄的身體,嘖嘖道︰「長公子怕是不能長久揮動長劍吧。」
扶蘇眼中笑意更盛,側臉親了親胡亥紅撲撲的胖臉蛋後,直接將男嬰放在柔軟的皮毛墊子上,猛然起身上前。
沒等眾人看清扶蘇是如何挪動步伐的,穿著一身素淨錦袍的少年公子已然揉身貼到了蒙武身側,只見扶蘇在蒙武腰間虛晃一步,伸手抓向腰側。
蒙武立刻反應過來扶蘇公子要與自己搶奪腰間的佩劍!
他立刻劈下一雙蒲扇似的大掌阻擋扶蘇的去路,扶蘇雙腿繼續沖向前,上身卻猛然後仰,與此同時右臂探向前方用力抓去,「刷——!」的一聲金屬脆響過後,武山劍鋒利的劍刃已然在眾人眼前晃過燦爛的金光,但扶蘇並未順勢停止自己進攻的步伐,反而就著後仰的姿勢就地翻滾一圈,穩住身形,趴跪在地面上。
不等蒙武轉回身,扶蘇已經平躍而起,揮出一劍,直刺向孔武有力的老將門面。
廣袖隨風綻開,在扶蘇突刺的動作下獵獵作響,像一只展翅白鶴悠然落在眾人面前,可扶蘇凜然布滿了殺氣的雙眸卻清楚的寫明了無論他的外表多麼清雅風流,血脈之中流淌著秦人無法息止的暴烈。
他眼中的殺氣驟然消失,手中去勢急驟的利刃也變得飄忽無力,落到蒙武頸間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任何力量。
蒙武久經沙場,對生死敏銳已經可入骨髓,因此,感受到扶蘇逼近自己的劍勢之中毫無殺意,根本未曾閃躲,但即使如此,當扶蘇站定的時候他後背的衣衫還是被驚險的一劍刺激得除了一身冷汗,將衣衫緊緊黏在身上。
蒙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細微的疼痛立刻在他喉結處散開。
他停頓了片刻後,抬手抓住伴隨自己三十載的長劍劍尖,仰頭大笑︰「長公子好劍術!老夫佩服!」
扶蘇順勢松開劍柄,將武山劍退還,蒙武手上一轉,長劍已經「刷——!」的一聲入鞘。
蒙武神色古怪的上下看著已經抱回孩子的扶蘇公子,心中納悶不已,他忍不住看向王翦,卻發現多年老友臉上帶著和自己極為相似的神情,也一臉古怪的在觀察著扶蘇公子。
蒙武抱拳說得直白︰「長公子有這樣的本事,老夫到時候就不用特意派人照顧長公子了。但陣前不比宮廷之中,長公子劍術再好卻抵擋不住數萬大軍混戰在一起時候驟然飛來的冷箭和刀刃,長公子還需小心。」
扶蘇微笑著回話︰「多謝蒙武將軍指點,扶蘇日後會小心的。」
他視線在書房內轉了轉,拱手一一回禮,輕聲說︰「大軍不日開拔,扶蘇回去整理行裝,先行一步,諸位海涵。」
語畢,扶蘇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
待扶蘇的身影一消失,蒙武立刻繃不住話的轉頭對王翦道︰「王翦,扶蘇公子剛才那一下子,你看清楚了麼?我怎麼覺著不像宮廷里教導公子們花架子的劍術,反而更像咱們從死人堆里拼殺磨練出來的?那一招斃命的狠勁兒真不一般。」
王翦點點頭,眉頭微蹙,看到蒙武興奮的雙眼發亮,忍不住沉聲道︰「你別又熱血上腦,以為長公子是能隨便扔到戰場上做先鋒的。大王說讓長公子當名百夫長,是和長公子父子之間斗氣。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長公子在咱們手下有個三長兩短的,該如何向大王交代——你可別忘了,戰場人誰人用劍?」
王翦話一出口,蒙武的眼神便暗了下去,不高興的嘟噥︰「分明是顆好苗子,非得在營賬里養成廢物。那還出戰個屁!真沒意思!」
「王翦,讓扶蘇去戰場拼殺。他若有將才,寡人日後便不將他拘束在宮廷之中虛度。」嬴政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書房的,但看他身後趙高著急的臉色,顯然在扶蘇與蒙武奪劍比試的時候已經將一切都收在眼中。
蒙武身體一僵,眼看著就要跪在嬴政面前。
嬴政趕忙托住老將軍的手臂,硬是沒讓他膝蓋踫著地面,平靜的說︰「寡人沒想到區區數月,扶蘇已經成長到現在的地步了。年少志高,讓他去戰場拼殺一番也好。」
王翦神色之間仍舊猶豫,遲疑道︰「可是大王,戰場並不是個歷練的好地方,若是一時不查……」
嬴政搖搖頭,視線望著大門口,忽然勾唇笑了起來︰「嬴氏兒郎沒有怕死的,既然是扶蘇自己選擇上戰場的,那麼哪怕他死在大戰之中也算得償所願,可以死而無憾了。」
李斯聞言忍不住勸阻︰「大王,長公子畢竟年幼,生死之事還需仔細思量。」
嬴政擺擺手,沉聲道︰「寡人心意已決,讓他去吧,十二歲不小了。」
嬴政話落後,蒙武雙眼發光,王翦面色沉郁,丞相王綰眼露擔憂,長史李斯眉頭緊皺,尉繚沉默不語,唯有作為秦王特使準備一同前往趙地的頓弱神色平靜,像是毫不意外嬴政盡顯君王冷酷本色的決定。
頓弱心中道︰嬴氏一族多不長壽,年五十者尚屬少數,大王眼前已過而立之年,恐怕開始著急能否在有生之年親手統一天下,因此急著培養文武兼備的繼承人了。
扶蘇對大書房中的發生的事情並不知曉,但懷中嬰孩鬧脾氣確實顯而易見的。
「胡亥,怎麼忽然不搭理大哥了?」扶蘇輕輕揉搓著胡亥細軟的短發,語聲溫存。
圓滾滾的嬰孩立刻扭著**背過身,留給扶蘇一道軟綿綿的背影,鼻腔里因為過大的運動量發出急促的呼吸。
扶蘇無奈一笑,伸手搭在胡亥滿是肉的背上,指尖順著他綿軟的脊背來回輕撫,地笑著說︰「胡亥這是跟大哥生氣呢麼?」
胡亥被扶蘇溫暖的指尖磨蹭得脊背癢癢的,听了他的話忍不住像只小烏龜似的艱難翻過身,仰面朝天的瞪向扶蘇,眼中滿是指責的神色。
扶蘇笑著模了模胡亥凸起的肚子,輕聲道︰「春暖花開之時,我就要動身前往趙國,胡亥不想多跟我親近親近,反而要生悶氣嗎?」
胡亥臉上霎時露出糾結的神色,小小的眉頭皺在一起,大眼楮水汪汪的沁出一層委屈的神色,他立刻抬手抱住扶蘇搭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磨蹭。
停頓片刻後,胡亥像是反應過來自己落入扶蘇設下的全套似的怒氣沖沖的叫了一聲,立刻扭過臉,可他明明不肯面向扶蘇,卻又緊緊拽著扶蘇不放手。
扶蘇失笑的將胡亥擁進懷中,揉弄著他的頭頂微卷的短發,柔聲安慰︰「我一定盡快回來。胡亥乖乖的在宮中等我,不要哭鬧好不好?如果大哥回來的時候,你能學會說話,我給胡亥準備禮物如何?」
胡亥一直把臉蛋埋在扶蘇頸窩,被扶蘇拖出懷中的時候一臉強忍著不哭的神情,下眼眶含著淚珠滾來滾去,眼神更加清澈,他眼巴巴盯著扶蘇的眼神讓扶蘇十分心虛。
扶蘇清了清嗓子,努力露出真誠的笑容︰「大哥不在的日子,胡亥回去跟著胡姬居住,她是你的母親,肯定會全心全意待你的。」
勉強在胡亥眼眶掛住的淚水霎時決堤︰「哇、啊!!!打嗝……呃、各!」
胡亥長到這麼大只哭鬧過兩次,這兩次還都是胡亥自己主動停下了哭聲,眼前面對胡亥不管不顧的高聲哭嚎,扶蘇束手無策。
半個時辰後,他抹了一臉,神色憔悴的對外吩咐︰「桃,你有什麼辦法讓嬰孩不哭了嗎?
毫無存在感的乳母桃跪在扶蘇面前,表情比他更加無奈,緊緊將頭埋在地上說︰「長公子剛才已經把哄孩子的方法都用盡了,只能等胡亥公子自己哭累睡著一途。」
扶蘇心疼的看著哭得直打嗝的嬰孩,卻只能無奈的輕拍著嬰孩脊背。
「打、打嗝……qaq撲、奏!」胡亥大著舌頭仰頭看向扶蘇,肉嘟嘟的小爪子扯進了扶蘇的衣袖不放,眼神似乎時時刻刻在強調「不答應我就繼續哭」。
扶蘇輕撫著胡亥的頭頂,溫和道︰「我不能不走。」
「……哇!」談判破裂,胡亥霎時放聲大哭,尖銳的哭聲再一次回蕩在庭院之中久久不散。
直到胡亥哽咽著睡去,雙眼已經紅腫不堪,眼角還垂著淚珠。
扶蘇盯著胡亥看了許久,終于不舍的在他額頭落下輕輕一吻,隨後,扶蘇繃起臉,對乳母桃招手低聲囑咐︰「照顧好胡亥,我回來的時候若是听他說過你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乳母桃白著臉跪著地上不停叩首,門外傳來內侍低柔的聲音︰「公子,胡姬來領胡亥公子回去了。」
聲音入耳,扶蘇驟然捏緊雙拳,神色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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