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快醒醒。」
「下船了,小姐。」
蘇溪費力地睜開雙眼,迷蒙中見眼前是自己的侍女紫真,隨即會意地點了下頭。
她揉揉眼楮,轉了轉頭,周圍的船都靠在岸邊了,船上的人正一個個小心翼翼地下船,于是她搭了紫真的手站起身來,正要下船,忽拽著她,挑眉道︰「我,還看得過去吧。」
紫真習慣性地後退一步,從頭到腳地打量一下︰「已經是很好了。」
蘇溪不禁笑了出來,她牽著紫真走向船邊,雖然行步很小心,但湖藍色的披風到底還是沾到了水。紫真忙掏出手帕要擦,蘇溪拍下她的手,嗔道︰「擦得干嗎?」紫真只得靜靜地跟著小姐後面,默默地不做聲。
還沒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蘇溪只覺得自己暈乎乎地下船,上岸,跟著一行人登上台階。忽然腳下一個不穩差點踩空,這才覺自己在一步步往上走,抬眼一看,她們腳下寬闊的台階正是通往建在湖中央的高台。
這高台便是聞名已久的映州台,當年奉了先皇術帝的詔命,建在湖心的小島上。映州台共有四十多級台階,全部由漢白玉砌成,這些極寬廣的台階從四面包圍著它,一直向上延伸。映洲台的最高層是三座並列相排的長亭,巍峨而華麗,仿若瑰麗的宮門。
蘇溪走在人群後面,听到了熟悉的寒暄聲,是父親的聲音。
灕州府里前來迎接父親的人不在少數,他們聚集在高台之上最中間的長亭中,為的是節度副使,後面緊隨的除行軍司馬,支使外,還有判官,掌書記諸人。
蘇溪遠遠地看著他們每個人的神情,再看父親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從容神態。她淺笑著,側著頭,手扶在闌干上,玩味地觀察每個人的臉,心中暗自好笑。
兄長蘇歷遠遠地示意她過去,蘇溪擺了擺手,轉向另一邊,而蘇歷只得走過來,開口道︰「爹叫人送娘和凝妝回府了。『**言*情**』」
蘇溪這才意識過來,笑道︰「新府邸麼?」
「我也不知道路。」蘇歷笑著點點頭,「你呢?回去麼?」他問。
「不。」蘇溪連忙擺手,「我跟著你們看看熱鬧嘛,有凝妝陪著娘說話呢,她們不會悶的,這樣你我也不悶不是麼?」她笑著把兄長推走,這邊悠閑地來回張望著。
前面行軍司馬客氣地引著父親走下長亭,一行人陸陸續續跟在後面。她正要跟上,卻听得身旁一人輕聲笑道︰「听聞蘇大人才出眾,此番執掌軍事,抵御外敵,卻當為我等武將之領率了!」這話說時便透著不盡的譏諷,而緊隨話音的那聲冷哼卻被蘇溪听得清清楚楚。
這話聲音不大,蘇居羽走在前面,根本听不到。蘇溪側頭看說話那人,正是之前在泰濟古道上見到的那羅姓武官,此時竟放肆地直視著自己。
「天下太平,家父不過一方父母官罷了,何來掌兵之說?況且校尉你,自稱武將,卻是可笑不自量了。」蘇溪冷聲說完,不屑地繞過羅智,越過長亭,朝父親身旁走去。
攬闕橋似降落在湖面的虹,整座橋在夕陽下閃爍著瑰麗的光芒。它完全由琉璃磚建造,橋身竟仿佛能被看透一般。據說人走在橋上,能看得到橋下的湖水。
蘇居羽還未踏上橋頭,一陣鋪天蓋地的鞭炮聲應時地響起,緊接著,在震耳欲聾的聲響中,一幅巨幅的墨跡從橋上垂下。
那便是副使孔京口中的大禮。
極清淡的水墨繪成的畫卷,似是遠山風景。畫卷風景之上題著碩大的「愈馨」二字。那樣奪目的字跡……
蘇溪徐徐走上前去,直到父親身旁。
她听到孔副使頗為自得地告訴父親,這巨幅水墨是出自灕州名士秦驀之手。
她听到副使等人說起求得秦驀墨寶的自豪。
爆竹聲越來越刺耳,支使似乎是在描述什麼,周圍的巡官們也在用同樣的神情表達著。
他們說的,似乎是同一人。
父親依然是那樣淡然的神色,他側耳傾听著。只不過這次,他點了點頭,帶著贊賞的目光。
蘇溪靜靜地望著那幅字。
她從來都是以審視的眼光來看待周遭的一切,挑剔地對待許多人和事。
而眼前所見讓她無從挑剔。
她定楮望著橋中央垂下的水墨字跡,覺得字跡仿佛未干,仿佛一人正揮毫提筆,就在眼前。
想到自己臨摹了一遍又一遍的蘭亭集序……
若王羲之在世,是否也會感嘆于此人的丹青之手?
迎接信任節度使的禮炮聲總算是停下了,紅色的碎屑在父親與諸人的寒暄聲中,在眾人勞頓奔波的喧嚷聲中,在對橋上巨幅水墨的夸贊聲中一點點地落在澄靜的湖面上。夕陽斜照的同時,卷起燦爛的晚霞,染紅了飄蕩中的雲朵,繪成婀娜的浪花,一朵串著一朵。
蘇溪只記得走過攬闕橋,進入了真正的灕州城門,之後她坐進華麗的馬車,馬車停在了新的府邸。
她自幼在京師洛陵長大,多年來不曾離開過,而秦驀秦泊諳之盛名,經年前便冠絕帝都,多年來,未有繼之。
那會是怎樣的人?她在心里勾勒著,欽慕之心漸起,只是不自知。
匾額上大大的兩字「蘇府」,那很華麗的府邸,不過匾額上的字跡,好簡陋。
她這一路都有略微的恍惚,臉上掛著看不懂的淺笑。長姐凝妝帶她到新的閨房,布置和在洛陵的家中沒有過多區別,只是景致別具一格,然而她似乎沒有那樣的心情來感受這新宅。
兄長蘇歷隨父親赴宴去了,母親與她在安排家中的一切,管家王合指揮著一眾僕人馬不停蹄地忙碌著。
眼看天色越來越晚,不一會晚霞便不見了,留下淡淡的月光。母親的婢女阿顏帶著一群侍女將嶄新的紗燈一盞盞點亮又掛起。蘇溪看眾人忙碌奔波疲累不已,便叫各人散了回各自住處,待第二日再行布置,畢竟不急于一時。
眾人告退之後,蘇溪陪母親用了晚膳,雖然過了晚膳時間,但面對一桌的美食還是不能辜負。飯後閑聊了一會,談到了一路的見聞,談到了此處風光,最後談到了父親蘇居羽。
這時天色已經差不多完全暗下來,蘇夫人吩咐服侍的侍女退下歇息,凝妝也早早地回房去了。蘇溪把阿顏點亮的幾盞燈放在屋內的花台上,眾人應聲而去,屋內只剩母女二人。蘇溪先倒了杯熱茶給母親,又走到母親身後幫母親摘下頭上的飾,一邊擺弄著,一邊笑道︰「蘇小姐給您梳頭,感覺怎麼樣呢?」
蘇夫人閑適地靠在竹椅的背上,笑道︰「昨日你父親還說呢,從前在洛陵,你藏著也算賢淑,如今來到灕州,你必然要放肆。」
「娘這話我可是听不得的,什麼叫放肆嘛!」蘇溪一邊笑,一邊做了個 嚓的動作。
蘇夫人拍拍她的手,道︰「你父親的玩笑話,我說與你听,現在倒怪我了。」
蘇溪接下母親手中的茶盞,「我哪里敢?不過您和父親的話都一樣的,反正都在九族之內,一回事。」蘇夫人瞪了她一眼,「你這孩子,九族是隨便說說的麼?」
蘇溪做了兩個掌嘴的動作,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頭抵在母親的肩上,看著窗外的垂柳。
涼絲絲的風刮了進來,屋內紗燈也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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