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益園的西南角門,便是西一街,遠遠只見那青綠色的背影向右一轉,向西去了。右首便是永和宮的東牆,我仰頭見牆內兩株銀杏樹高聳入天,銀杏葉青翠欲滴,花穗飽滿。我不禁贊嘆道︰「錦素宮里這兩株銀杏長得倒好,怎麼長寧宮沒有高大的植株呢?」
芳馨笑道︰「永和宮里的雌雄兩株銀杏,長了有兩百年了,如今已經沒人記得是誰種下的。姑娘果真喜歡,盡管告訴內阜院,讓他們在長寧宮也移植兩株。」
我一笑道︰「這樣古老的銀杏,哪里那麼容易得,便得了,移植過來恐怕也不好。」
芳馨道︰「那就植小樹,姑娘親看著它長大,豈不是更好?」
一語勾起我的傷感,我輕嘆道︰「小樹若長成可用的喬木,要許多年,也不知道等它們長成,我還在不在這宮里了……」
芳馨原本走在我身後半步,听了這話,連忙疾走幾步,在我面前行了一禮,說道︰「姑娘請恕奴婢放肆,姑娘雖然位份高,但年紀還小,怎可作此悲音?這可是大大不祥,快啐幾口,去晦氣!」
我一笑,忙往地上啐了兩口,扶起她道︰「我不過說句玩話,姑姑何必如此?」
芳馨道︰「宮里雖然自太後以下,都十分寬和,但畢竟人多,是非也多。姑娘又服侍著皇子,萬不可有一絲的懈怠。如此灰心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
我十分感慨︰「姑姑放心,我再也不說了。」芳馨這才松了一口氣,復又跟在我身後。
我沉吟道︰「也不知道錦素在不在宮里。」
芳馨笑道︰「姑娘若不忙,就到永和宮去看看于大人又何妨?」
我右手握住左手食指上的桂紋戒指,遲疑道︰「我這樣去可唐突麼?」
芳馨道︰「那有什麼,姑娘只不過順道看望罷了,在不在,只說句話便出來了。這會兒剛用過午膳,想必沒什麼事。」
我點頭道︰「那便去看看吧。」說著吩咐紅葉和內監等在宮外,我扶著芳馨的手,進了永和宮。
永和宮與長寧宮一樣的規制。轉過照壁,便見兩株高聳的銀杏。午間宮苑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走到西配殿的門口,正要揚聲,忽听里面有人低聲道︰「才剛听濟慈宮的宜修說,早膳後皇上去太**里請安,太後趁便勸皇上暫且放放親征之事,恰巧皇後也去了,便也勸著。皇上不好惱太後,便將皇後申斥了兩句。皇後委屈得什麼似的,一直在太**里哭到午膳時分才走。」
另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道︰「母親,我听說在宮里私自傳遞消息,被拿住可是大罪,尤其是這樣的消息。前日芳馨也向玉機姐姐說了什麼,玉機姐姐當時便告訴她不可如此。母親雖然與宜修姑姑交好,但也不能犯險越矩。」這正是錦素的聲音。
杜衡閑閑道︰「宜修是個難得的,與我交好,我們不過閑話兩句,旁人不會知道的。且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只是下次你不可這麼實心眼,再一五一十的告訴那位朱大人了。恐怕她已經疑心我們了也說不定。」
錦素道︰「玉機姐姐待我很好,什麼話都不瞞我,我若瞞著她,心里有些過不去。」
杜衡道︰「我听你說起她的事,倒覺得這位朱大人心里十分有成算,小小年紀,能這樣慮事周到,實屬不易。她若是服侍公主,倒也罷了。可是如今她服侍的是皇後的嫡子,咱們卻不能不多留心了。」
錦素道︰「母親,就算皇後之子有奪嗣之心,那也是該當的,誰讓二皇子是嫡子呢?我和玉機姐姐也不必如此吧。」
杜衡嘆道︰「我知道你把她當做知心的朋友。可是你要知道,咱們服侍的周貴妃和皇長子,于皇後可是肉中之刺、喉中之鯁。若二皇子做了太子,將來又做了皇上……錦素難道忘記了漢高祖呂後的事情麼?」
錦素吸一口氣道︰「母親慮的極是,只是咱們在這里費盡思量,不知貴妃娘娘是怎麼想的呢?」
杜衡道︰「如今皇上還年輕,又偏愛周貴妃和皇長子,眼下還無虞,只不知天長日久,又怎麼樣呢?你既然做了女巡,就不能不想著些。」
錦素黯然道︰「照這樣說,女兒還不如不來選這個女官。」
杜衡道︰「你不來選女官,難道願意一世都做個罪官之女,操持賤役麼?你死去的父親又指望誰呢?」
只听衣衫之聲,錦素道︰「是,女兒失言了。」
我听到這里,不覺痴了。芳馨忙在我耳邊道︰「姑娘要麼進去,要麼走吧,在這站著被人看見了不好。」見我恍然不聞,便又輕輕晃了我一下。我這才醒過神來,輕輕退了幾步,又故意放重腳步,揚聲道︰「錦素妹妹在麼?」
內殿腳步細碎,錦素和杜衡忙走了出來。只見錦素穿著家常的若草色上衣,系著鴨卵青的長裙,頭上仍戴著那只黑檀木長簪。杜衡見了我,神色微變,即刻行禮。
我勉強笑道︰「我準備去那文瀾閣看看,正巧路過永和宮,便想著來看看妹妹,妹妹在做什麼呢?這宮里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妹妹這樣省事,竟不要丫頭們服侍的?」
錦素拉著我的手走進內殿,說道︰「她們都還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干脆打發她們出去歇著了。」
只見殿中上首是一張長闊的海南黃檀木書案,五個筆筒中各樣軟硬長短不同的毛筆,插得如樹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樣紋路的硯台一溜擺開,旁邊擺著幾只供墨。一張雪綢宣攤著,用青花瓷鎮尺壓住。書案後面一整面牆都是前朝書法名家用草書抄寫的名章,左右的隔斷清漆榆木架上擺了幾只玉瓶和幾本名人法帖。
我嘆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闊朗大氣,比我的屋子強多了。」
錦素笑道︰「姐姐說哪里話來,姐姐的長寧宮和我的永和宮都是皇後親下旨布置的,都一樣的。」說著與我同坐在榻上。
杜衡早出去叫小丫頭奉茶進來。我想著剛才她們母女的言語,不由多看了杜衡幾眼。她的容貌與錦素有六七分像,眉宇有些硬朗,透著堅毅的神色。雖然常自垂目不語,但眼皮一抬,目光銳利,無可掩飾。杜衡察覺道︰「朱大人有什麼吩咐麼?」
我不覺說出心中實話︰「我不過是羨慕姑姑和錦素妹妹有這樣好的福氣能日日守在一起。我卻不知多早晚才能見母親一次。」說著鼻子一酸,眼眶一熱。
錦素寬慰道︰「姐姐不必傷心,按例姐姐的母親每隔三月可進宮來瞧姐姐一次,端午時姐姐便可見到母親了。」我只瞧著她會心一笑。
出了永和宮,我呆了片刻。芳馨小心道︰「姑娘,還去文瀾閣麼?」
我瞧了她一眼,微笑道︰「以後再去吧,這會兒有些困倦,回宮吧。」紅葉一臉不解,只得帶著兩個內監捧著裝書的布袋呆呆的跟著。
忽听身後有人叫道︰「朱大人請留步。」
我轉頭一看,原來是徐嘉帶著一個小丫頭慢慢走了過來。只見她身著青藍色錦緞長衣,衣服上只略繡了幾朵碎花點綴,頭上也只用銀環束發,十分素雅。我忙見了平禮道︰「徐大人安好,大人從哪里來?」
徐嘉膚色雪白,五官卻平常,然而襯著她今日裝束,倒讓我想起了玉樞,于是語氣中不由含了三分親切。
徐嘉笑道︰「才剛從文瀾閣過來。」
我見她和丫頭兩手空空,不覺奇道︰「姐姐從文瀾閣過來,怎麼沒挑些書呢?」
徐嘉道︰「原本就專程去借兩冊書回去看的,誰知才到門口,便听宮人說文瀾閣今日盤點,看書拿書的一律不讓進去。」
芳馨道︰「宮里藏書樓和藏珍閣都是每月初一和初二兩日盤點,今日是初五,按理不當盤點,怎麼倒不讓人進去呢?」
徐嘉微微一笑︰「听說是文瀾閣中丟了幾冊要緊的藏書,大家混賴,因此今日重新查賬呢。」
我笑道︰「幸而我在永和宮逗留了一會兒,不然也得撲個空。」
徐嘉走近一步道︰「朱大人這可是回宮麼?」
我頷首道︰「正是。徐大人也回宮麼?」
徐嘉道︰「是啊。我和朱大人回宮去也是同路,不知能否賞光一路同行?也可彼此解悶。」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于是徐嘉便與我走在最前,眾人跟在身後。
我自和她在陂澤殿中辯過之後,就再沒說過一句話。連冊封那日,都沒有彼此道喜。她是第一個搬離粲英宮的人。今早給皇後請安,亦不過點頭之交。我不知她要和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發,只等她先說。
徐嘉道︰「妹妹那日在殿上得罪了朱大人,還請大人恕罪。想我和大人一樣都讀《論語》,見識卻遠遠不如,真是慚愧。」
我忙道︰「徐大人不可如此說。妹妹在殿上放肆,是陸貴妃寬宏大量,不加怪責罷了。我這點微末見識,只好拿來拋磚引玉的。大人的見識勝我十倍。」
徐嘉道︰「朱大人何必自謙。我回去仔細思想,覺得大人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只是對孔夫子未免偏頗了些。」
我不想她要與我討論孔子,不覺有些詫異。只听她接著說道︰「冉有為魯季氏將兵,與齊戰于郎,克之。季康子問冉有道︰‘子之于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學之于孔子。’可見孔夫子于兵法並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導出冉有這樣的將才?我只覺得夫子並非不知治國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賢德,講信修睦,實在用不著這兩樣的。姐姐說是麼?」
我略略思量,只得說道︰「徐大人說得很是。只是春秋乃是亂世,百姓處于困頓之中,衣食尚且不繼,子女不能顧全,又如何讓他們知道禮樂為何物呢?故當時的國君都知道夫子是個聖人,卻又棄他不用。其實我和徐大人的心思是一樣的,徐大人為夫子嘆惋,我又何嘗不是呢?」
徐嘉一愣︰「原來朱大人是這樣想的,前幾日在殿上,是我失儀了,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我忙道︰「徐大人過謙了,叫我怎麼擔當得起呢?」
徐嘉道︰「我輩本是女子,讀書只為明理。只是我這人卻有個呆心思,遇到書上的所說的事情,便愛窮辯,如此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還是改不了。讓朱大人取笑了。」
我不覺失笑道︰「徐大人這個性子妹妹十分愛重。妹妹閑來無事也喜歡畫幾筆工細樓台與美人。只是畫技差得很,也只樂在其中罷了。徐大人所謂的呆心思又何嘗不是妹妹的痴心呢,彼此都是一樣的。」
徐嘉踏著小徑上落下的重重**花,微笑道︰「朱大人原來喜愛作畫。其實妹妹也會兩筆寫意。朱大人若不嫌棄,今後可一道切磋畫技,互評互賞,好麼?」
我忙道︰「自然是好的。徐大人無事可往我宮里坐坐,我們一道讀書,一道作畫,早該好好親近了。」
徐嘉點點頭道︰「我是六月十五的生辰,未知姐姐芳辰?」
我笑道︰「我是三月初六。如此我年長三個月,便稱徐大人一聲妹妹吧。」一路語笑晏晏,到了長寧宮的西側門,我便與她分手了。
回到靈修殿中,我呆坐了好一會,扶著青瓷茶盞的手不由顫抖。芳馨道︰「姑娘不若去眠一眠。」
我站起身來,走到一對白瓷淨瓶前。白瓷色如白玉,光可鑒人,只見我自己的影子被壓扁了投射在瓶子上,眉眼擠在一處,十分滑稽。我不由嘆口氣道︰「我怎麼睡得著呢。」
芳馨忙走到我身後道︰「奴婢再說句不知高低的話。姑娘的年紀雖小,可心思也太重了。」
我伸指甲彈了一下淨瓶,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姑姑,難道杜衡的話說得不是麼?」
芳馨道︰「依奴婢看,姑娘小心應對是應該的。但誰做太子都是皇上的意思,哪能怨到娘娘們的身上,更與大人不相干。大人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其它的,也不必理會。」
我又走到香幾旁,揭開灑藍釉三足香爐的蓋子,輕輕一嗅道︰「點些醒神的香吧。」又放下蓋子道︰「姑姑難道沒听過漢高祖呂後的故事麼?」
芳馨笑道︰「奴婢沒有讀過書,這漢高祖呂後是什麼人?」
我嘆道︰「呂後是漢高祖劉邦貧賤時的原配妻子。後來高祖有一陣子執意要廢去嫡子,立戚夫人所生的趙王如意為太子。皇後費了好大心思,才保住了兒子的太子之位。高祖駕崩後,呂後毒死趙王如意,將戚夫人做成了‘人彘’。」
芳馨驚嘆道︰「奴婢今日才知道。說起來,如今的情勢到和當年有幾分相似。他們恐怕受到牽連,故此日夜擔憂。」
我重新坐在案前,望著殿外一叢紫色的丁香花道︰「但願我們都白憂愁才好啊。」
注︰
1,出自《史記•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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