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濟慈宮請安出來,嘉囑咐平陽公主的乳母好生帶公主回去,又說自己要去文瀾閣。待平陽公主走遠了,她默默看我一眼,便向西去了。我正要讓乳母王氏先送高曜回去,轉念一想,還是遣紅葉去陪伴嘉,自己帶著芳馨和幾個小丫頭先送高曜回宮。
忽听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我︰「朱大人請留步。」原來是熙平長公主的貼身侍婢慧珠從後面趕了上來。她與穆仙惠仙等大宮女一樣的的裝扮,只有發間的幾件金玉彰顯她的身份與別不同。她上前行禮,我笑道︰「慧珠姑姑不必多禮,可是長公主有什麼吩咐麼?」
慧珠微笑道︰「長公主殿下叫奴婢告訴大人,殿下還有些事要往皇**里去,午膳後便去瞧大人。還有,大人快些回宮吧,有好事等著大人呢。」
我一愣︰「什麼好事?」只見慧珠笑而不語,轉身緩緩去了。我略略思想,恍然大悟︰定是熙平長公主將母親帶入宮了!這一來我頓時將嘉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一路上按耐不住激動與興奮,只嫌高曜與乳母王氏走得太慢。到了長寧宮,我迫不及待的跑回靈修殿。果見南廂中,母親已坐在榻上等我了。我飛奔過去跪在母親膝下,還未叫聲「母親」,眼淚已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母親膝頭的長裙依然有著棉麻布裙凜冽的粗紋,與宮中精細的衣料觸感迥然不同,然而這粗疏才是我自幼熟悉的感覺。母親忙扶我起來,仔細看我,喜極而泣︰「玉機,你瘦了。」說著似乎想起來什麼,忙退後兩步,向我行禮︰「奴婢朱洪氏向朱大人請安,大人萬福。」我忙擦了眼淚,扶住母親道︰「母親怎可向女兒行禮?快免了。」
母親道︰「進宮前長公主特意囑咐了,說宮里人多眼雜,禮不可廢。」
我扶著母親坐在上首榻上,在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母親含淚道︰「快起來吧。」一邊扶我起身,一邊細細打量我︰「玉機進了宮,似乎變作另一個人,母親都不敢認了。」
我含淚,撫著衣袖上的藻紋道︰「進了宮,自然比在家中要穿戴得好些。皇後與兩位貴妃賞了女兒很多衣裳首飾,但女兒絕不忘本。」
母親搖頭道︰「不,我說的並不是你的穿戴。今日我送長公主入濟慈宮,在宮門口直望到你到了濟慈宮門口,我才來的長寧宮。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總覺得玉機變了。」
我心中十分感動,感慨道︰「昔日玉機承歡膝下,總覺有許多日子可以陪伴母親。如今進了宮,才知道過去的每一日都是寶貴的。在母親面前,玉機自然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可是進了宮……」
母親一听,神情微微緊繃︰「你在宮里可是遇到了煩難?」
我淡淡一笑︰「宮里雖然人不多,女兒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煩難自然是有的,但女兒自有分數,母親不必憂心。」
母親點頭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便說,我也不問了。只是你自己要當心,只要能熬到平平安安出宮的那一日便好。」
我嗯了一聲,心中充滿喜樂。母親撫著我的頭發,只是拭淚。我將頭埋入母親的懷中,聞到淡淡的皂角衣香,不覺道︰「母親如今也是長公主府中最有臉面的管家娘子了,為何不裝扮呢?女兒今日見慧珠姑姑打扮得很是華貴。」
母親的聲音透著一絲悠遠淡然︰「我撇下你親父,自己去過好日子,因此不忍裝扮。」
我抬頭道︰「母親的心意女兒明白。只是母親念舊自然是好,但也要念及父親。母親嫁與父親十年,也算琴瑟和諧,卻還因親父的緣故從不妝飾,只怕父親見了心里會不好受。」
母親低頭定定的看著我︰「你說得很是。可是讓我像慧珠似的穿紅戴綠,我總是不願。」
我微笑道︰「也不必穿紅戴綠,日日盛裝。只是不要刻意穿得這樣簡樸就好。母親姿容絕代,又在盛年,尋常打扮就很美了。」
母親抱緊我道︰「你總是嘴甜,又能寬我的心。」
我又問了父親、玉樞和弟弟,母親說他們都很好,又道︰「自從你走後,玉樞不知怎地,迷上了歌藝。長公主知道了,便請了樂坊的師傅教導,如今已經上了好幾日課了。」
我笑道︰「母親難道不知道,玉樞天生一副好嗓音麼?況且她不怎麼愛念書,如今她能學習她衷心所愛的歌藝,女兒真替姐姐高興。」
母親含了一絲愁容道︰「長公主對你們兩姐妹真是好,只是她學習歌藝,難道將來要做個歌姬麼?」
我忙道︰「姐姐自幼讀書明理,且生的一副好容貌,若再有動听的歌喉相輔,于她有益無損啊,怎是小小的歌姬可以比的?母親多慮了。」
母親嗯了一聲,嘆道︰「我這個做母親的,總是憂心你們姐弟三個。也許是我想多了。」
與母親談談說說,不覺已到午膳時分,我這才想起嘉還在文瀾閣等著,忙遣綠萼去文瀾閣說明原因,並向她致歉。
誰知我和母親的午膳還沒擺齊,卻見綠萼失魂落魄的回來了。她滿臉是淚,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膝下道︰「姑娘,徐大人……不好了。」芳馨聞聲跟了進來,一臉錯愕。
我大驚道︰「你別哭。這是怎麼回事?」
綠萼哭道︰「奴婢去文瀾閣……文瀾閣的花園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奴婢只當徐大人和紅葉走了,誰知……」說著便抽泣起來,面露驚懼之色。
我心中一震,一把抓住她的左腕,強自鎮定道︰「大日頭底下,能有什麼不好?!你把話說清楚些!」
綠萼道︰「奴婢在文瀾閣的花園里,只看見徐大人和一個小丫頭,還有紅葉,都淹死在池中了!文瀾閣的總管太監出來說,恐怕她們是失足落水的……奴婢不敢多看,趕忙回來了。」
母親嚇得臉都白了。我只呆呆的,腦中閃過千萬個念頭,揮手命綠萼下去。
母親顫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定定望著母親道︰「母親,原本我與徐大人約定在文瀾閣相見的。文瀾閣環護藏書樓的小池子,听說並不深,怎麼能淹死人!」
母親大驚失色,說道︰「這麼說……難道……」
我忙伸手止住她,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誰知腳下一軟,頓時坐倒在地。
是我害了嘉和紅葉,還是我僥幸?我不知道。只覺腦中一片混亂,心跳得厲害。我按著左胸,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小丫頭們見狀,忙扶我起身進了寢室,歪在床上。芳馨得到消息,過來看視,說道︰「奴婢去請太醫。」
我掙扎著起身道︰「不必了,我歇歇就好了。請了太醫,又要勞師動眾的不得安生。」
母親急道︰「都這樣了怎能不請太醫?」
我勉強一笑道︰「我不過是嚇著了,母親不必憂心。」
芳馨拉著我的手,靜靜道︰「姑娘是有什麼吩咐麼?」
我見她的臉上雖驚恐的痕跡,但仍能鎮定自持,不由十分滿意。我對母親道︰「母親且先去用膳吧。」
母親的目光掃過我和芳馨,由丫頭扶著,一言不發的走出寢殿。
我略略平定心神,向芳馨說道︰「姑姑,昔日你為我打听各宮消息,我還責備你,如今看來,是我不對。」芳馨忙道︰「姑娘言重了。姑娘當初也是為謹慎起見,才教導奴婢。」我點頭道︰「姑姑不怪我就好。如今我有件要緊的事情,要勞煩姑姑。」芳馨道︰「姑娘請吩咐。」
我微微冷笑道︰「今晨我見徐大人不同往日,便與她約定從太**里出來,便去文瀾閣說話。我一念之差,沒有隨她同去。回到宮里又只顧和母親說話,竟然將這件事忘記了。」
芳馨倒吸一口冷氣道︰「姑娘你是說……那麼紅葉……」
我截斷她的話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猜!文瀾閣是宮廷藏書的地方,何等肅穆,且徐大人滿含心事,連今日在太後面前,都應答失度。難道這會兒她有閑工夫在文瀾閣的小池邊喂魚戲水麼!?我不信。姑姑,請你務必去打听一下,昨夜思喬宮發生了什麼事情,越細致越好。」
芳馨見我神色凝重,不敢耽誤,領命去了。
我歇了好一會兒,方慢慢平靜下來,但午膳卻是怎麼都吃不下了。此時思喬宮女巡徐嘉和長寧宮宮女紅葉在文瀾閣失足溺斃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六宮,三具尸體都停在金水門邊的值房中,只等著仵作來驗尸。我心中大慟,尤其想到紅葉,她歡歡喜喜的來長寧宮服侍我,不過十幾日,便遭此厄運。
她是替我去死的。
想到這里,我急忙起身就要去金水門。母親和綠萼齊齊攔著我,綠萼跪下道︰「姑娘雖然牽掛徐女巡和紅葉,但也要保重自身,那地方晦氣重,姑娘還要服侍皇子,萬萬不能去啊。」
我雙淚長流,哭得氣堵聲噎,說不出話來,只是掙扎著要出去。母親扶住了我,我渾身無力,半步也邁不開。母親流淚道︰「玉機,你萬不可太傷心,自然有皇上和皇後做主查出真相。」
我真想放聲大哭,但我忍住了。忽听門外小內監拍了拍巴掌,說道︰「熙平長公主駕到。」
母親忙扶著我走到靈修殿門口,只見長公主已經扶著慧珠的手疾步走了進來。我不由自主的跪在她的腳下,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長公主扶起我,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你的丫頭怎麼和徐女巡在一起?」說著與我一道走入南廂,她坐在榻上,我坐在下首的繡墩上。
熙平長公主身著杏色對鳳暗紋錦衣,正午的陽光正強,我微微眯起眼楮,淚眼中只見她身上的銀線絲絲閃光。我深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回長公主殿下,原本是玉機與徐女巡約在文瀾閣說話的,因為要先送二殿下回來,才先讓紅葉代我陪伴徐女巡在文瀾閣先行等候。誰知……」我低頭,不覺又涕淚橫流︰「是我害了紅葉……」
長公主松了口氣道︰「那是飛來橫禍,你又何必自責?」
我止住哭泣︰「殿下,玉機有要事稟告。」說罷看了看慧珠。
長公主道︰「慧珠,你先出去。」我回頭看一眼綠萼,綠萼連忙扶著母親隨慧珠出去了。
長公主溫和道︰「日前你寫信給孤,孤便知道你在宮中時日雖短,卻頗有所得。你且說罷。」
我低頭良久,說道︰「前些日子陸貴妃于巳時之前在儀元殿書房伴駕,被皇後責罰。原本玉機以為皇後與陸貴妃親厚,不過略作小懲,誰知皇後命貴妃每日在自己宮門前跪一個時辰,連午膳也不能按時享用。」
長公主一直閉目傾听,此刻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慢吞吞呷了一口茶道︰「那又如何?」
我抬頭盯著長公主的臉,字字都咬得清楚︰「玉機听姑姑說,先帝曾命尚太後參政。尚太後在早朝後陪伴先帝在書房中檢閱公文。」
長公主聞著茶香微笑道︰「孤明白了,你是說皇上有意命陸貴妃參政麼?即便如此,那也不算什麼。貴妃系出名門,飽讀詩書,若她肯襄助皇上,想必皇上于政事上更游刃有余呢。」
我恭謹道︰「或許是玉機想太多,但玉機總覺得並沒有這樣簡單。」說著抬眼看長公主的神色。
長公主端坐如一尊玉雕佛像,神情端然,看不出悲喜,只淡淡道︰「怎麼不說了?」
多日的念頭在我胸中流轉,我輕輕道︰「上幸上林,皇後、慎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長布席,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適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陛下獨不見「人彘」乎?’于是上乃說,召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長公主倏地睜開眼楮,目光中似有不可思議,說道︰「玉機你是說……」
我望著長公主道︰「玉機不敢擅言。但玉機一向以為,皇上若要挑選**一人襄助政事,論理,當是皇後,論情,當是周貴妃。陸貴妃僭越于皇後之上,于儀元殿書房議政,實不尋常。」
在太**中嬉笑打諢的長公主早已不見,她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良久,我與她對視片刻,終究還是微微垂下眼簾,目光放在她左手金黃色的玉髓戒指上。我要說的已然說完。
長公主冷冷道︰「你是說,皇上有意廢後,要立陸貴妃為後麼?」我垂下頭,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長公主嘆道︰「玉機,孤使你進宮,果然沒錯。實不相瞞,皇後原本並沒有打算要嚴懲陸貴妃。讓貴妃在宮門口長跪十日的主意,是本宮告訴皇後的。」
我大驚,抬頭道︰「殿下……」
長公主側頭吸一口氣,明亮的窗紙襯出她柔和的側影。不知怎的,我只覺渾身發冷,心悸煩惡。只听長公主繼續說道︰「本宮已與皇後約定,將柔桑許配給了皇子曜。」
我呆呆道︰「為什麼?」
長公主道︰「本宮自然有本宮的道理,你不必問。如今柔桑的性命前途都系于皇子曜的身上,皇子曜若一直都是嫡子,本宮的柔桑才有將來。」
我心念一閃,追問道︰「殿下,您是不是早有主意,因此才遣玉機入宮服侍二殿下?」
長公主不答我的話,只是微笑道︰「玉機,你陪伴柔桑多年,柔桑視你為親姐,難道你不肯為柔桑籌謀打算麼?」
我從听聞嘉與紅葉的死訊到現在,已經不能再掩飾我心中的震驚、悲痛和憤怒。我流淚冷冷說道︰「玉機自然要為柔桑打算。只是玉機以為,若皇上真要廢後,羞辱陸貴妃也不能打消皇上此念。裘皇後出自當年的廢驍王黨武英伯一族,皇上當年只究辦首惡,脅從不問。他昔日不問,難道永遠都不問麼?沒有陸貴妃做新後,自然也有別人!」
長公主冷笑道︰「好!好!既然你連廢驍親王的事情都知道,你可知道,你親父卞經便是隨驍親王一道在東市問斬的!你姓卞的時候,是廢驍王黨的遺女,如今你姓朱,還是驍王黨的。你自出生,便是這樣的命數。你以為你能逆天麼!」
我站起身來,渾身顫抖。長公主也站起來逼近我,轉了溫柔的語氣道︰「玉機,你自己好好思量吧,別錯了主意才好。」
她說出了我一直以來不肯承認的現實,她說得對!我一陣眩暈,往後退了一步,被繡墩絆倒,癱坐在地。
注︰
1,出自《史記•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上指漢文帝,皇後是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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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窮匕首見,要站隊了。從25章開始,好戲正式開場,熱身賽進入尾聲。
可憐的徐女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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