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皇帝的西廂書房,暖風裹挾著熟悉的淡淡龍涎香將我心中的寒冷和疑惑凝成一根尖利的鋼針,深埋起來,然而也讓我愈加清醒。我低著頭,抬眼只見長長書案上的一對玉獅鎮紙,兩只雄獅昂首傲視,顧盼生威。我暗暗冷笑︰這對玉獅便是處死曾娥的罪證,皇帝竟然若無其事將它們放在案頭。
我與高曜恭恭敬敬向皇帝請安問好。皇帝放下手中的書冊,走下來親自扶起高曜道︰「皇兒起得倒早,這麼快便來了。」
高曜恭敬道︰「兒臣聞父皇召見,不敢遲誤。」
皇帝抱起高曜,關切道︰「皇兒昨夜睡得可好?」
高曜點頭道︰「兒臣昨夜歇息得甚好。」
皇帝笑向我道︰「倒也奇了。昨夜朕分明見皇兒哭著離宴,今日倒似個沒事人一般。」
高曜雙目閃閃如星,一臉誠懇道︰「兒臣知道,父皇是公正嚴明的聖明天子,從不犯錯。兒臣昨夜不當哭泣。」
皇帝點頭道︰「說得不錯,曜兒很懂事,是朕的好皇兒。皇兒且去東偏殿坐一會兒,朕一會兒便過去與皇兒一道用早膳。」說著放下高曜,李演連忙上來向高曜道︰「殿下請。」
高曜順從的點點頭,向皇帝行禮道︰「兒臣告退。」說罷拉著李演的手走了出去。
書房中只剩了我與皇帝兩人,我低著頭,目中所見僅是一雙玄色金絲龍靴,緩緩消失在上首的書案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開口道︰「朱大人將皇子教導得甚是得體。」
我忙道︰「那是殿下天生聰慧,更難得的是仁孝過人,臣女並無半分功勞可言。」
皇帝道︰「很好。朕听聞,朱大人昨日深夜曾派人去求見皇後,卻是何故?」
我坦然回道︰「昨夜二殿下回宮之時,哭泣不止,說是皇上問罪于皇後娘娘。臣女素來受娘娘深恩,如此大事,自然要向娘娘問安的。」
皇帝默然。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徑直問道︰「臣女斗膽請問,不知娘娘因何事見罪?」
皇帝道︰「說起來此事也與朱大人有關,故此朕方才請朱大人過來。」接著听到幾聲糯脆的翻動書頁的輕響,我雖低頭垂眸,卻仍能感到皇帝探尋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逗留良久。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道︰「皇後擅自處死宮女曾娥,那宮女雖然身份低微,可是身懷皇嗣。如此苛待宮人、悍妒無知,不配為後。」說著將手中的奏折往花梨木書案上隨手一拋,緩緩站起身來道︰「听說朱大人也參與查證了內史,不知朱大人如何說?」
我身形不動如山,連雙手也未覺半分顫抖,恭敬回道︰「回皇上,臣女不曾看到在內史中看到曾娥姑娘承幸的記載。」
皇帝微微冷笑道︰「果然不曾麼?」
我強抑住心頭深深的厭惡,說道︰「回皇上,臣女確實不曾讀到過。」說著,我不禁想到了我今晨的夢境,心底生出一絲愧疚,頓時勇氣倍增,接著說道︰「皇上,臣女一言,不吐不快,請皇上恩準。」
皇帝撇一撇嘴,似笑非笑道︰「朱大人有何諫言,但說無妨。」
我緩緩跪下道︰「臣女以為,皇後娘娘懲治曾娥乃是因為偷盜與私逃之罪,是有宮規可依的。且娘娘當時並不知道她有了身孕。而曾娥明知自己身懷帝裔,卻始終沒有向皇後娘娘言明,如此方致落胎而死。然而娘娘得知曾娥有孕,便立刻停了杖刑,並與臣女一道翻看內史。雖然事後因為錯看而遺漏了曾娥承幸一節,但娘娘並非有心處死曾娥。娘娘縱然有錯,也只是錯在魯莽行事。若說悍妒無知,臣女以為皇後娘娘實是擔不起這條罪責。還請皇上細查。」我切齒,一字一字道︰「且臣女也錯看了內史,臣女服侍皇後不周,臣女有罪。請皇上降罪。」
皇帝許久沒有說話,那雙玄色金絲龍靴站在書案邊久久未動。好一會兒,方才慢慢踱下來,在我身後的青瓷盤螭燻籠旁站定。燻籠里散出一縷暖香,我渾身燥熱起來。皇帝似是烘著雙手,忽听雙掌輕擊的聲響,皇帝溫言道︰「將軍打了敗仗,怎會怨校尉?朱大人無罪。至于曾娥之事,朕自會派人去詳查。起來,冬日里地上格外涼。」
我沒有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輕易,一時愣在當地,忘了起身。皇帝笑道︰「朱大人每每見朕,都極其拘謹守禮。罷了,回去用早膳吧,朕一會兒讓李演送曜兒去大書房。」說罷揚聲叫了人進來,來人正是李演,見我跪在地上,不過掃了一眼,便垂目扶了皇帝出去。
我剛剛站起身來,門外便進來兩個宮女打掃書房。此時我方敢環視御書房。只見寬闊的書案上高高堆著兩疊奏章,又有幾本政論史書隨意躺在桌角。書案之後是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各樣書籍竹冊滿滿放了一架子。兩只略有些斑駁的梯子閑閑靠在左右延伸的書架上。靠南是一方長闊的木榻,鏤雕游龍的紅木桌上擺著未盡的棋局,黑子已處頹勢,幾粒白子散落在榻上。南窗的窗欞上,是密密匝匝的固本榮枝浮雕,雪白的窗紙漫出陽光和雪光,格外明亮刺眼。這書房雖大,卻十分樸素,並無半點浮華之氣,然而全國大半的政令,都由此而出。果然便如《老子》所雲︰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回到靈修殿,我月兌去外袍。一身燥熱頓時化作冷汗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沁出,膩膩的濡濕了薄薄的中衣。我雙腿一軟,坐倒在書案前。芳馨忙跟了進來,問道︰「姑娘自出了御書房,面色便很不好,不知究竟何事?」
我隨手拿起一只中號的紫竹羊毫筆,卻發現右手顫抖得厲害,根本寫不了字。芳馨將我右手合在她的掌心,愈加急切道︰「姑娘怎麼了?」
我微一苦笑道︰「姑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原本我只想在皇上面前承認,我一時大意,錯看了內史。可是,我張口便替皇後娘娘開月兌求情。」
芳馨掩口驚道︰「那皇上怎麼說?」
我閉目回憶起書房中干燥溫暖的氣息和如芒在背的目光,嘆道︰「皇上說,他自會派人查證,便趕我回來了。」
芳馨似是松了一口氣,小心道︰「奴婢在門外看到李公公扶著皇上出來了。皇上並沒有不高興,姑娘大可以放心。」
我不可置信道︰「果真如此麼?」
芳馨頷首道︰「奴婢親眼所見。」
我凝思半晌,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是了,皇上應允我會派人查證此事,恐怕是一句戲言。皇上一向心意如鐵,怎能輕易更改……如今還未查實便將皇後娘娘軟禁,連二殿下也不能去請安。若有心去查,又怎會如此?」
芳馨道︰「若皇上並未將姑娘的話放在心上,那便最好。」
我重新握起那只紫竹羊毫筆,閉目長嘆一聲,顫聲道︰「恐怕我再也沒有勇氣向皇上諫言第二次了。我……是個懦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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