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晚風中帶著絲絲夏日的氣息,潮濕、芬芳、生機盎然。我支開窗戶,看著橘色宮燈下綻放的兩盆紅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張青白色的梨花箋靜靜攤放在紅木雕花的小幾上,花鳥眉紋小硯上擱著錦素才剛送來的犀角狼毫筆,已經蘸飽了墨,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我提起筆隨手寫了一句,憶起當日梨花樹下四人望畫說典的舊事,不覺微微一笑。又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高d和玉樞了。每次我新年出宮,高d總會來接我,他如今已經快十八歲了,足有八尺來高。而玉樞也因為勤練歌舞足足高了我半個頭。
恰巧綠萼來換茶,遂念道︰「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念完笑了一聲。
此時高曜披衣坐在我的對面看書,芸兒坐在圓桌旁臨字。高曜听見綠萼的笑聲,立刻抬起頭來道︰「綠萼姐姐笑什麼?」
綠萼笑道︰「回殿下,奴婢只是覺得,‘不知今夜屬何人’這句話問得很好。」
我頓時紅了臉道︰「胡說什麼!?不許擾了殿下念書。」綠萼伸了伸舌頭,忙捧了陳茶退了下去。
高曜道︰「孤也覺得這句話問得極好。」
我問道︰「怎麼說?」
高曜道︰「梨花和溪水都是實在的景物,經他這麼虛虛的一問,就有些意境了。」
我笑道︰「日常並沒有見殿下在詩詞上用心,卻說得很在理呢。」
高曜道︰「義陽皇姐的封女巡不是名動京城的才女麼,因此義陽皇姐時常談論詩詞,孤便听了兩句。不過詩詞文學究竟是小道,因此孤不喜歡。」說罷又低頭讀書。
我頓時失笑道︰「誰告訴你詩詞文學是小道的?」
高曜復又抬頭,目光炯炯,認真道︰「太子哥哥告訴我的。天下的學問便如一棵大樹,有根本,有枝葉,根本滋長枝葉,枝葉蔭覆根本。做學問當從根本開始。那詩詞文學便是枝葉。」
我將寫了詩詞的梨花箋揉做一團扔到竹簍中,一面洗筆一面問道︰「殿下知道何謂根本麼?」
高曜道︰「蕭太傅說,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依靠什麼而活著,為什麼而活著,才是根本。」
我命人將筆墨紙硯都撤了下去,端上三碗五福安神湯,緩緩抽出高曜肘下的書,笑道︰「殿下說得對。只是臣女有句話要勸殿下。愛學問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要太委屈自己了。平日做完了功課,愛什麼便去學什麼,橫豎也不用去應試,何必如此辛苦。這兩日殿下看書看得太晚,慎嬪娘娘有些擔心呢。」
自從高曜滿了七歲,識字也有好幾千,夜間便自己看書,再也不用我給他說故事了。有不明白的地方,方才來問我。如此一年下來,頗讀了些書,人也更加沉穩了。他喝了一口湯,方才緩緩問道︰「孤記得當年玉機姐姐說孟嘗君田文的故事給孤听,教導孤當致力于學業,他日好在父皇面前言必有中,怎麼如今倒說這樣的話?」
我隨手翻了兩頁高曜的書,挽了挽腕上的青金石細珠手串,笑道︰「殿下也念了許多書了,可記得周亞夫是怎樣死的麼?」
高曜想了想道︰「他的兒子為他買了工官尚方刀戟盾甲五百具做陪葬之用,又不願付清買價,因此被人告發,罪名是私買官器。此事連累了周亞夫,皇帝派人責問他,他只是一言不發。于是皇帝大怒,召廷尉治罪。廷尉問周亞夫為何要私購兵器造反,周亞夫說那些只是葬器,他並無反意。廷尉便說,即使生不欲反,也定會在地下謀逆。最後周亞夫在獄中絕食而死。」
我微笑道︰「殿下說得一絲不錯。周亞夫在平吳楚之亂時乃是首功。常言道,功高蓋天而不賞。周亞夫雖然算不得功高蓋天,說一句功高震主卻也不為過。後因幾件小事得罪了景帝,憤而辭去丞相之位。景帝在得知他私購官器而不屑于辯駁,便決意再也不啟用周亞夫。周亞夫恃功而驕,景帝早就起了殺心,這一次終于借口將他處死了。」
高曜道︰「玉機姐姐是說周亞夫並非死于其子的囂張無知,而是自有其取死之道麼?」
我點頭道︰「身為臣子既要知道如何建功立業,更要懂得斂心藏志,歸功于主上。切莫像周亞夫一般,叫兒子去買陪葬之物卻還不知道死期已近。過去殿下和皇太子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自然要努力爭得皇上的贊賞和信任。如今既是君臣,名分已定,殿下就當藏拙……」
高曜睜大了眼楮湊近了笑道︰「玉機姐姐是說,孤應當裝傻,免得自己像周亞夫一樣……」
我亦傾身注視他的雙眼,笑吟吟的點著他的鼻子道︰「君臣就要有君臣的樣子,殿下自去思量好了。」
高曜恍然道︰「以後父皇再問太子哥哥和孤,孤只說,太子哥哥說得對,兒臣無異議。這樣好麼?可是若父皇以為孤愚鈍不堪造就那該如何是好?」
我懶懶的向後靠去,笑道︰「言語上憨直些無妨,只要能夠好好完成皇上交代的差事,那便足夠了。子曰,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殿下要做個能干的人,口舌之能,不爭也罷。如此方能君臣和睦,兄友弟恭。」
高曜又問道︰「那太子哥哥又當做些什麼?」
我淡淡道︰「漢初黥布在南方謀反,高祖劉邦正在病中,想讓皇太子將兵平反,商山四皓便商議道,太子將兵,有功而不益位,無功則從此受禍。且太子所領,都是當年輔助高祖定天下的梟將,太子絕難駕馭。于是四人請呂後求了高祖,使太子在關中監國。」
高曜想了想道︰「做太子只要不功不過便好,是麼?」
我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高曜又道︰「孤以前听母親說過,君臣之分遠在父子兄弟之上,原來玉機姐姐也是這樣說的。」語氣中微含悵然。
我直起身子肅容道︰「殿下生在帝王家,當知如此。殿下也實在不必惆悵,記著夫子的話,全力躬行,將來為君父分憂,方是皇子的本分。」
高曜頷首道︰「孤明白了。」說罷將安神湯一飲而盡,拿過那本未讀完的書夾在腋下,跳下榻道︰「坐了這許久,腿有些麻了。孤回去了。」芸兒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筆,一言不發的跟在高曜身後。我連忙下榻行禮,芸兒轉身回一禮,方扶著高曜出了南廂。只听門外乳母李氏的聲音笑嘻嘻的道︰「殿下今日出來倒早,怎不多坐一會兒?」
高曜笑道︰「听玉機姐姐說了一番道理,孤竟沒听過,因此要早些睡。」
李氏一面走一面笑道︰「這又是什麼道理?奴婢也沒有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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