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將人和事從一切殘酷的過去割裂開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光影,頑固的駐扎在人心里。十年,足使叱 風雲的將領髀肉疊生,天真的少女兒女成群,懵懂的少年成長為父母心中的一切希望,而希望,卻慢慢被銷蝕,成為孤獨中無盡的絕望。
陳四賁失去了主政元帥的高位,十年來不問政事,準確的說,他被高元靖圈禁在家中。這十年發生了許多事情︰
刑部查清了周明禮死亡的真相;新朝和燕國狠狠打了幾場硬仗;在北原一個漫天黃沙的土坡上,兩國開始議和;澶淵城樊樓的一個小房間里,兩國使臣簽署了重開茶馬易市的國書;大燕皇帝駕崩,蕭達山即位;大燕使團訪問了新朝的都城;燕國新帝提出若高元靖處死殺害燕國駙馬周明禮的凶手,他就將前朝暴君交還新朝;有一位大臣上書請大元帥討回前朝暴君,處死暴君,踐誓登基;輿情鼎沸,大臣紛紛表示國不可一日無君;莫敖上書請退主政元帥之位。
陳四賁在新春過後的一個春寒陡峭的清晨醒來,驀地發覺自己百無聊賴,隨著自己的政治生命終結了十年,高元靖終于有機會登上一個新的高度。他曾經希冀高元靖能讓他繼續輔佐治理天下,看來是不可能了。他又希望高元靖能給他點事情做,看來也不可能了。他最後希望高元靖能留下他一條性命,看來是絕無可能了。陳四賁從高元靖打天下的合作者到治理天下的助手,再到一個苟延殘喘的不相干者,最後淪為高元靖皇帝寶座上的一根芒刺。
陳四賁長長嘆了一口氣,抄起昨晚凳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棉褲,哆哆嗦嗦的穿上,然後站起來,準備系褲腰帶,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忽然拎起褲腰帶仔細打量了一番,褲子從腰上滑到地上也絲毫不覺寒冷。他將凳子放到桌子上,爬上桌子,再爬上凳子,將褲腰帶甩過房梁,環起帶子仔細的打了個死結;他將腦袋伸到環里,踢翻了凳子。一陣寒風豁啦啦一聲吹開了窗戶,在院子里掃雪的丫頭親眼見證了縱橫半生的陳四賁以一根半舊的褲腰帶將自己晃悠悠的懸掛在半空……
立夏,高元靖登基,國號昭,這一年是大昭開寶元年。這一年,周淵十九歲,她由尚青雲撫養長大,成為尚青雲的養女、弟子以及最忠實的朋友。
整個春天,周淵都在忙碌中渡過。她和尚青雲忙著收拾東西,要在夏天到來之前,搬入皇宮居住。春分那天,陳夫人、尚青雲和她們眾多的兒女,分別搬入前朝的皇宮。陳夫人住進遇喬宮,尚青雲入住思喬宮,這兩座宮殿是前朝歷代貴妃的居所。在新居里點算和擺放東西又花了好幾天,主要是周淵在做,因為尚青雲這時候正懷著她的第五個孩子。在這之前,尚青雲生了四個男孩。
天氣漸漸變熱,離登基典禮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尚青雲腆著肚子站在御花園中石榴花下觀賞金沙池中游弋的一對天鵝,她身邊站著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女子,正是莫敖的夫人。
莫夫人說︰「恭喜妹妹,你就要當皇後了呢。」
尚青雲淡淡的,「嫂子,我並不想當皇後,你知道的。」
「傻妹妹,這天下的女人哪有不想當皇後的。」
尚青雲向湖邊走了一步,繼續說道︰「大元帥是個重情義的人,要知道陳夫人才是他的結發妻子。」
莫夫人兀自在她身後喃喃︰「陳五桃,她憑什麼呢,兄長已經畏罪自殺了,她如今是罪臣的眷屬,歷朝沒有罪臣眷屬當皇後的。」
「嫂子你也說是歷朝,如今是新朝,大元帥不是那樣墨守陳規的人。」
「可是我听說朝中大臣都上折子請大元帥冊封你做皇後呢。」
尚青雲回過頭來,定定得看著莫夫人,似有若無的笑了一下,說道︰「嫂子,誰做皇後,我真的不在乎,你好不容易才能進宮看我,我們別說這個了,好麼?」
莫夫人似乎瑟縮了一下,「好,不說這個了。」
恰逢宮女端上兩杯茉莉蜜茶,尚青雲親手端了一杯遞給莫夫人,自己也端一杯喝。兩人又說了些兒女的煩心事,莫夫人說起她的獨子莫璐,越發絮絮叨叨起來,主要是煩惱他的婚事,在母親眼里,兒子什麼都好,似乎沒有哪家的閨女能配得上她的寶貝兒子。好在沒多久,尚青雲十歲的長子背著小弓,腰間懸著箭壺,右手提著一只小獸,興高采烈的走到母親的面前,大聲說︰「娘親,你看,我今天又打到獵物了。」
尚青雲的眼楮里溢滿慈愛,掏出一條細棉繡花的手絹給兒子擦汗︰「誰帶你去的?」
孩子說︰「莫璐哥哥和淵姐姐一起帶我去畋園打的。」畋園是前朝歷代皇子實習射獵的場所,豢養了許多溫柔的小獸。
莫夫人說︰「三公子真能干,這樣的年紀就能騎射了。」
尚青雲淡淡的說︰「璐兒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跟著莫師兄在軍營里歷練了,騎射算什麼。」
莫夫人依舊熱情洋溢︰「璐兒哪能和三公子比呢,他老子在打仗,他自然也不能閑著,哪像三公子,生來是享福的命,一看就是有造化的孩子。」
三公子轉頭向莫夫人鞠躬問好,莫夫人拉著他的手贊嘆道︰「越長越俊了,算起來我倒有一年都沒見到三公子了。」
尚青雲道︰「今天就請嫂子在這里用晚飯,嘗一下你外甥親手打的野味。」
莫夫人似乎有點受寵若驚,隨即著推辭,「恕我不能接受妹妹的美意,今天還有官媒前來相看呢。」
尚青雲讓人把兒子帶下去洗漱,隨口問道︰「璐兒到底看中了哪家的小姐呢?」
莫夫人嘆了口氣︰「璐兒那孩子的眼光,著實讓我這個做娘的琢磨不透,那又美麗家世又好的小姐,他不喜歡,真不知道什麼樣的閨女合他的心意。」
尚青雲並不接話,慢慢的朝思喬宮的方向走去。莫夫人看了看天色,說道︰「我也要回去了呢,說不定媒人都到了。」
尚青雲道︰「嫂子有事且忙去吧,謝謝嫂子來看妹妹。」莫夫人拉著尚青雲的手,親熱的說︰「看自家妹子還不是應該的,你要好自將養,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尚青雲抽出手來,反拉著莫夫人的手︰「嫂子你說的很是,我會注意的。」
幾個宮女送莫夫人出去了。尚青雲走入思喬宮的清華殿,見周淵正坐在上首看書。她一身淡綠綢衫,長裙曳地,施施然漫不經心的樣子,似乎神游遠方。她姿容清艷,身周隱隱漾出柔光,似在隨思想緩緩流動。尚青雲正想遠遠站著欣賞一會,周淵卻已經察覺到她的歸來。她站起身來,款款來到尚青雲的面前,自然而然的伸手扶她,口中問道︰「姑姑,莫夫人進宮可有什麼事麼?」
尚青雲微微一笑︰「能有什麼事呢,如今大元帥登基在即,她來打听消息。我且給她一顆軟釘子踫。」
周淵也笑了︰「這個消息我倒也想打听一下,姑姑您和陳夫人究竟誰能做皇後呢?」
尚青雲嘆了口氣︰「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大元帥的心思我猜不透。」
周淵將尚青雲安置在上首,親手奉上一杯花茶,方陪坐在下首,兩人沉默了一陣,周淵端起茶來,說道︰「姑姑,我心里有個計較,不知當講不當講。」
尚青雲︰「你我之間,有什麼不當講?」
周淵喝了口茶,略略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立嫡立長,大元帥心里煩惱的,並不是立誰做皇後的事情,他憂愁的,是立誰做太子。」
尚青雲的茶杯一聲輕響,「照你的推斷,大元帥會怎麼做呢?」
「我也不曉得,興許他老人家誰都不立呢。」
尚青雲笑了︰「鬼丫頭,心里比誰都清楚,嘴巴還說不曉得。且放眼看著。」
「姑姑,淵兒問您,您想做皇後麼。」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若說不想,卻又不然,若說想,又不是很想。做不做皇後有這麼重要麼?連淵兒你也覺得做皇後很重要?」
周淵舒一口氣,螓首微垂,淡淡的說︰「至少陳夫人會覺得做皇後很重要吧。」
登基前夜,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尚青雲細數雨聲,天快亮時,才朦朦朧朧睡去,然而連她自己都覺得並沒有睡很長時間,身邊人卻已經的起來了。高元靖默不作聲的緩緩的穿著衣服,尚青雲悄悄坐了起來,見丈夫已經將登基大典上穿的龍袍穿在了身上,正在模索著脖子上的盤扣,費力的扣著,他一邊扣一邊走出屋去,地上細密縴長的羊毛地毯,腳步輕柔無聲。
窗紙已呈青色,高元靖站到鏡前,能模模糊糊的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個蒼白高大的人影,白色九龍服上金線繡成的栩栩如生的游龍隱隱泛光,高元靖恍惚了。忽听有個女子的聲音叫道︰「陛下——陛下——」連叫了幾聲,他忽然悟過來,原來是尚青雲在呼喚自己。
「陛下,既醒了,為什麼不讓人進來伺候?」
「你改口倒快,我還沒听慣。」
尚青雲上前來,將他頸上最後一個盤扣扣好,退後幾步打量著他,說道︰「從今天開始,您是統御四海的皇帝陛下,奴婢們都是您的臣民,如同萬物仰仗著太陽的光輝一樣仰仗著您的恩典。奴婢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讓奴婢成為今天第一個恭賀陛下登基的人吧。」說著拜了下去。
高元靖連忙扶起尚青雲︰「青雲,你是我敬重珍愛的夫人,怎能自稱奴婢,還像以前那樣說話不好麼。」
「陛下,雖是夫妻,亦君臣有別。」
「青雲,你總是小心說話,故意與我生分著。」
「陛下,在我嫁給您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您會成為皇帝,我敬重陛下,勝過這世上任何一個人。」
「當年,我明知是陳四賁暗殺周兄弟,卻一直沒有殺他,你心里不怪我麼?」
尚青雲不答,卻問道︰「陛下,您剛才是想起了陳將軍麼?」
高元靖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與他識于微時,共赴義舉,戰場上共同進退,何等親密,怎麼如今我要登基,他卻死了?」
「陛下您仁厚,念著微時的情誼,沒有殺他,如今他以自己的頭顱換取前朝暴君的首級,既贖了罪孽,亦令陛下踐誓登基,陳將軍他並沒有辜負陛下的情義。」
高元靖意味深長的盯著尚青雲,說道︰「你真這樣認為麼?」
尚青雲盈盈一拜,說道︰「陛下,不止奴婢這樣認為,全天下的臣民都這樣認為。」
高元靖又嘆氣︰「可是五桃不這樣想,前些日子,她跟我鬧得厲害。」
尚青雲微笑道︰「陛下,您該自稱‘朕’。」
「‘朕’……」
「姐姐她痛失兄長,心里太過悲痛,陛下不要怪她。」
「我——朕何嘗怪她。」
尚青雲看看已經發白的窗紙,拿起支棍撐起一扇窗戶,清晨初夏的風灌入,頗有涼意,尚青雲溫柔的環住高元靖的腰,將臉貼住他的胸膛,柔聲說道︰「今天是陛下的好日子,奴婢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很久了,讓奴婢服侍陛下更衣吧。」
高元靖坐在榻上,尚青雲搬了張凳子坐在下首,將高元靖的腳抬起放在膝上,緩緩給他穿上襪子和靴子,口中說道︰「奴婢身懷有孕,陛下就容奴婢這樣服侍陛下吧。」高元靖心里感動,握住尚青雲的手,讓她同坐在榻上,看著她隆起的肚月復,說道︰「你月復中的這個孩子是朕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想不到朕登基初年,就有一個孩子出生,是個極好的兆頭,辛苦你了。」說著將她攬入懷中。尚青雲微笑道︰「並不辛苦,奴婢都有四個孩子了,陛下您忘了麼?」
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高元靖高聲叫道︰「進來吧。」一個老內官、一個小內官和幾個宮女魚貫而入,老內管細聲細氣的說︰「奴婢們听見屋里皇上和娘娘的說話聲,估模著醒了,因此進來伺候。」
高元靖笑道︰「你們改口都很快,我昨晚上才住進宮里的。」
老內官一愣,隨即說道︰「自來住進宮里的男子,便是九五至尊,奴婢們自打在宮里當差,都是山呼萬歲,並沒有改過口。」
高元靖點點頭,望向青白的天邊,雨已經停了,潮濕的空氣中蕩漾著泥草的香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開窗,洗漱。」
立夏的清晨,禁宮的朱雀門前,司政大人捧絹而頌,御街的兩邊站滿了文武百官,後官重復前官的頌聲,聲聲傳遞,不一會已經滿城皆聞。闔城百姓都早早起床,為要目睹新朝第一天子的龍顏,御街早就被堵得水榭不通。朱雀門下還站著各國恭賀新帝登基的使團。不一會高元靖登上朱雀門樓,登臨下視,頓時萬民鼎沸,將百官頌聲壓了下去。這一天,高元靖在汴城的禁宮登基,改元開寶,國號大昭。
高元靖簡化了百官跪拜和使臣覲見的流程,因此登基大典到了中午便結束了,午宴是君臣同樂,下午百官回家去歇暑,各國使臣也都回到了驛館。晚上,高元靖于御花園金沙池畔宴請燕國使團,並請二位夫人、三位皇子與兩位公主作陪。
立夏,整整一天都陰沉沉的,雖然不熱,卻微微有些悶。夜晚,難得起了點小風,金沙池畔的岸芷閣上早就鋪陳了美酒佳肴,池中的汀蘭榭中,宮廷樂師早就開始依依呀呀的試音。這些宮廷樂師已經有十一年不曾在禁宮中為禁宮的主人演奏了,神氣是喜悅中略帶著惶恐,又仿佛有些茫然。幾個上了年紀的歌女調弦開音,都微微有些顫抖,只有那些新選入樂坊的小女兒們在一邊嘰嘰喳喳的,教習說了幾遍,也沒見好,教習只好恐嚇她們︰「再不安靜些,我便稟告娘娘,打你們的板子」。一個小姑娘嘻嘻笑道︰「媽媽,你是最疼我們的,怎舍得告訴娘娘打我們板子,況且陳娘娘和尚娘娘住進宮里那麼久,大家都說她們是最和氣不過的,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打我們的板子。」教習哭笑不得︰「死丫頭,偏你知道這麼多。」銀鈴般的笑聲,和著弦索和管簫的清音,在湖面上四散開去。新朝的宮廷,氣氛是輕松而美好的。
池畔的石榴花正在慢慢褪色,那鼓囊囊的花房中,石榴子正蓬勃生長著。內官與宮女早已就位,汀蘭榭中緩緩流淌出柔美的音樂。除了風聲水聲和樂聲,連一聲咳嗽都沒有。遠遠的听見內官喊道︰「皇上駕到——」聲聲傳遞,內官與宮女紛紛跪了一路。高元靖顯然還沒有習慣這一切,他步履緩慢而生澀,那神情似乎游走在夢中。他牽著十歲的皇三子高思諺的手。皇帝身著簇新的白色窄袖九龍袍,卻是細棉布料的,只有九龍以絲線繡成,繡工精細,游龍姿態生動,栩栩如生。這件龍袍,是陳夫人親自織繡剪裁而成的。陳夫人身著玉色蝴蝶紋廣袖曳地長裙,腰束玉帶,與她並排的是尚青雲,她身著一襲寬大的淡紫色袍子,扶著宮女的手,款款行進。她們前面是兩位容顏酷似美貌的少女——燕國使團的首領境安郡主周澶和她的雙生妹妹周淵。
岸芷閣中,皇帝面湖坐在上首,兩位夫人並坐在右首共享一幾,周澶周淵兩姐妹並坐左首一幾,陳夫人所生的皇長子高思諫和皇次子高思謙在周澶周淵下首相陪,大公主與二公主在兩位夫人的下首落座,三皇子高思諺依偎在皇帝的身邊,一雙亮晶晶的眼楮四下瞧著。
皇帝高元靖說道︰「大燕與大昭冰釋前嫌,重修舊好,不僅貴我兩國邊民免除戰亂之苦,更節省國力不可勝計,實乃貴國君主功德無量。」
境安郡主周澶道︰「敝*民無一不盼望戰火消弭,重開和約之門,我皇自登基之始,無時無刻不致力于與貴國重新締盟,如今得償所願,不但是貴我兩國民意使然,更是天意如此。我皇敬天意,順民意耳。」
皇帝道︰「郡主說得好。」說著看了一眼皇三子高思諺。皇三子站起身來,手捧金樽,說道︰「郡主姐姐親率貴國使臣來我大昭,萬里迢迢,誠意可感,兩國修好,郡主姐姐當記一功,孤代父皇敬郡主姐姐一杯。」說完一飲而盡。
境安郡主站起身來盈盈拜下,也飲盡。
皇三子又道︰「郡主姐姐此行不但成全國事,更與淵姐姐重逢,實乃可喜可賀。郡主姐姐雖稱來使,實則歸家,淵姐姐待孤十分的好,孤當她是同胞所出的親姐姐,如今郡主姐姐歸家,也是孤的親姐姐,孤敬姐姐一杯。」
境安郡主與周淵一道站起身來,飲盡。
皇三子又道︰「昔年骨肉分離,如今姐妹重逢,倘若雙親泉下有知,亦足慰老懷,孤代父皇以此酒告慰周伯伯與大燕寶鏡公主在天之靈,願二位長輩的靈魂安息。」說著,將酒澆于地上。
除了皇帝,席上所有人都站起來,以酒澆地。
皇三子歸座,皇帝道︰「周兄弟夫婦的靈位已經已經供奉在凌煙閣功臣堂的首位,朕明日願領郡主親往祭奠。」境安郡主的眼中有了淚光,向皇帝拜下,說道︰「多謝陛下。」
皇帝又道︰「你們姐妹兩個,自小便在我眼前長大,雖經離喪,到底平安長大,可謂天佑。周兄弟夫婦當年于朕助力頗多,如今天人永隔,令人不勝唏噓。」長長嘆了口氣,又道︰「如今新朝伊始,我的四位兒女尚無封號,我已為你們擬好了封號。」
境安郡主道︰「陛下,這于禮不合,臣妾姐妹不敢受。」
皇帝道︰「周兄弟助我得天下,我昨日便知會了禮部,追封定親王,你們二人便封為郡主,在京城賜郡主府,采邑河東路。因新朝甫立,取‘開’‘元’二字,定王長女周澶封為開平郡主,次女周淵封為元平郡主。」說著令人取過地圖和筆墨,打開地圖,親在地圖上圈畫了河東路一大片土地,內有十來個縣。
周澶周淵出座謝恩。皇帝的眼楮竟也有些濕潤,聲音微微有些起伏︰「快起來,這是周兄弟夫婦在天有靈啊。」皇三子拍手道︰「太好了,燕國的郡主姐姐如今成了我大昭的郡主姐姐了。」
尚青雲道︰「傻孩子,如今你兩個周姐姐都身負兩國封號,從此後,兩國再無齟齬,永世修好。」
陳夫人道︰「妹妹,這樣皆大歡喜的局面,皇上不知道盼了多少年呢,我們一道恭喜皇上。」兩位夫人,三位皇子,兩位公主一道出席,向皇帝行跪拜之禮。皇帝連呼平身,又說︰「今晚實則家宴,一家人就不要拜來拜去的了。」大家笑盈盈的起身,重新歸座。
天色漸漸暗下來,水閣里掛起了燈籠,晚風拂面,也帶來汀蘭榭中婉轉的歌聲,是《帝女》一出中的《再封》,唱詞隱約可聞︰多年喪亂失明珠,重返金殿尋愛女……
周淵周澶相視一笑。
散席後,兩姐妹住在思喬宮中。洗了澡,兩人同坐在清華殿的階下晾干頭發,服侍的宮女們在身後站成一排,一個宮女走上來請安,並奉上清茶︰「二位郡主請用茶。」
周澶笑道︰「剛才在宴席上,酒喝得有點多,是得喝點茶解酒。」
周淵對那宮女道︰「請姐姐到我房里,取我的扇子來。」
宮女連忙下拜道︰「折殺奴婢了。」
周淵問道︰「你在這宮里多少年了?」
「十幾年了。」
「當年戰亂的時候,我听說不少宮女宦官都趁亂逃出禁宮,難道你沒有逃出去麼?」
「奴婢自小被賣身為奴,父母早就不管我了,出去也沒個親人,所以就留下來了。」
「當年皇上取下京城,進入禁宮的時候,你們不怕被殺死麼?」
「宮里宮外都一樣,只怕在外面死得還快些。」
「這話怎麼說?」
「早就听說新君仁厚,怎麼會為難我們這些奴婢。說實話,奴婢們自皇上進城之日開始,就盼著他老人家快些入主禁宮呢。雖然皇上十年不曾入宮,但宮中卻一直井井有條,說起來,宮中的姐妹們無一不受過皇上的恩典呢。」
周澶笑了︰「倒會說話。」那宮女拜了一拜︰「奴婢替郡主取扇子來。」
周澶道︰「明日去過凌煙閣,我帶你一起去北原祭拜父親,回大燕給母親上墳。」
周淵道︰「如今我們要走只怕不容易。」
「妹妹……」
周淵攜了姐姐的手,說道︰「我們下去走走,只怕頭發干得快些。」周澶會意,站起身來,兩人下了階,向前走了十來步,攜手踱步。
周淵低聲道︰「皇上嫡親的四個兒女,如今還沒有封號呢,我們卻得賜封號采邑府邸,恐怕這不是好兆頭。」
「為什麼?」
這時,宮女送了紈扇來,兩人一人拿一柄,將吃剩的茶給了宮女。周淵便以扇遮口,裝作在周澶耳邊說悄悄話,繼續說道︰「姐姐想,皇上若表示榮寵,只給個虛名即可,賜個府邸或給個小地方做采邑都屬尋常,可是他竟然給我們河東路一郡之地,那地方沃野千里,歷來是我朝北方的糧倉,雖然不比江南,可也是數得著的寶地。皇上是個再精明不過的人,他絕不會做無利可圖之事。」
周澶也以扇遮口︰「皇上留我們又為了什麼?」
周淵嘆道︰「姐姐,你在燕國和母親在一起,凡事有母親照料,可我在這里是孤身一人,許多事情早已看得明白。」
「妹妹請說。」
「燕昭兩國之所以能和,實在是因為勢均力敵,與其兩敗俱傷,不如議和締約。我知道自從母親回到燕國之後,我朝在邊境便總是莫名其妙的吃虧。」
「不錯,那是母親幫舅舅練的神戰軍。」
「自從父親和母親離開這里,我朝便沒有人能使神機營再進一步,雖然莫敖師伯接管神機營,但皇上忌憚著他,處處限制,很長時間都沒有招兵買馬,還是後來和燕國打仗,實在沒辦法,才擴編了一些。」
「打仗的時候,多虧了母親和舅舅的神戰軍,不然朝廷的那些吃空額的將軍和剩下的那點老弱殘兵,頂什麼用。不過初時舅舅很難,我朝雖有神戰軍,也是外強中干。後來舅舅才慢慢的練兵。」
「听說姐姐得到了母親的真傳。」
周澶明白過來︰「雖然如此,但母親病榻前,我曾立下重誓,絕不插手神戰軍。我不能破誓。神戰軍我尚且不理,何況神機營。」
周淵半晌沒有說話,周澶叫了一聲「妹妹」,周淵幽幽的嘆了口氣︰「姐姐,我們兩個處境很不妙,雖則身在高位,卻如梁上的累卵……」
周澶听了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周淵見她露出憂愁的神色來,于是用手指抹了一下她的眉心,微笑道︰「姐姐,在宮里千萬不要皺眉頭……」
周澶愣了半晌,忽然說︰「妹妹,這些年辛苦你了,你為爹媽報了仇,可是我在燕國,卻什麼都沒做過。」
周淵握住姐姐的手︰「姐姐,我們能活著重聚,是最好的事情。報仇,其實並不算什麼,陳四賁雖然自盡,但我們的爹媽也不能回來了,不是麼?」
周澶點點頭,兩顆大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大昭開寶元年立夏,是周淵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天,經歷喪亂的痛苦,她和姐姐又見面了。周淵對著天上的明月,在心里暗暗發誓,從此以後,絕不和姐姐再分開。忽然她心里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對著明月發誓也許並不可靠,因為那月亮並不完滿,縱然完滿,也必多變。周淵呆呆的站著,頭發已經半干,忽然鼻子猛的一酸,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淚水始終沒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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