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掖庭屬左丞李大人走入悠然殿的時候,我正埋頭看淮南太守之女劉離離的詩作。李大人在下面站了好一會兒,芳馨方輕聲提醒我道︰「大人,李大人來了。」
我放下折子,悠悠道︰「怎麼姑姑也不早說……」
只听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道︰「大人忙于公務,下官不敢攪擾。」听聲音有些耳熟,忙向下看去,但見這位李大人身著寶藍色圓領官服,一張圓臉,笑容掬,正是從前在修德門迎我入宮的從九品門官李瑞。
我又驚又喜,忙下來還禮,笑道︰「原來是故人!請恕玉機怠慢了。」
李瑞作揖道︰「下官不敢當。下官能有今日,都是托大人的福。」
我忙道︰「過年的時候從修德門出宮,李大人還在那里。經月不見,大人卻已經是掖庭屬左丞了,當真喜賀!」
李瑞道︰「那時,大人還是七品女史,如今卻已是正六品女校了。大人德行出眾,福澤深厚,自是遠勝下官。」
各自坐定,我不覺好奇道︰「既是故人遠來,玉機有一言相詢,還望賜教。」
李瑞嘿嘿笑了兩聲︰「大人是想問,下官是如何當上這掖庭屬左丞的麼?」
我笑道︰「實不相瞞,只是數月不見,大人便從從九品一躍而成從七品,玉機自然是有些好奇的。」
李瑞剛進來時還有些做官的端莊神色,此時盡數褪去,圓胖的臉上多了好些自嘲的笑意︰「大人面前,下官不敢隱瞞。下官這個左丞的官位,是家里賣了地,花銀子捐來的。否則以下官這等出身資質,也只能做一輩子的門官罷了。」
我一怔︰「捐來的?」
李瑞坦然道︰「也沒花太多錢。且掖庭屬有掖庭令鄭大人和右丞喬大人,下官這個左丞一向是不管事的,也沒什麼好處。只白領俸祿罷了。因此旁人都不願意捐這官做,便被下官撿來做了。」
皇帝要打仗,國庫里的銀子不夠了,自然就把些不太要緊的官位拿出來換錢花。我了然。笑問道︰「要多早晚才能賺回當初捐官的銀子?」
李瑞哈哈笑了起來︰「這個嘛,下官算過,怎麼也要三十年吧。」
我和芳馨相視一眼,失笑道︰「果然這官位沒花大人太多銀子。」
李瑞笑道︰「自然自然,好說好說。」
我抿了一口茶,饒有興致的問道︰「既然李大人明知這官做得無味,又為什麼要捐來做?」
李瑞嘆道︰「下官四十幾歲的人了,門官做得膩了,也知道升官無望。只是家里還有些田地房產,一時倒也吃用不盡。留著也是無用。這掖庭屬左丞的官位現下看起來是無味,勝在下官能捐得起,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大人見笑。」
我笑道︰「大人過謙了。古人雲,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又說,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大人其志嘉,玉機欽佩。」
李瑞站起身來行了一禮,笑道︰「大人有學問。說話間便有許多道理教導下官。下官受教。」
我忙道︰「李大人且坐。玉機還有好些話要請教大人呢。」看他坐下,我方問道︰「大人知道因何事被請到永和宮來麼?」
李瑞道︰「實不相瞞,下官不知。下官只知,大人本來是請鄭大人入宮的,只因鄭大人病了,喬大人又不在。下官才來的。不知大人有什麼吩咐?下官好回去轉告鄭大人和喬大人。」
李瑞新官上任不過數月,且听他話里的意思,應當不知道掖庭令在秘密調查嘉秬之事。他不知道,我自然也不能說,只得道︰「是有些要緊事。只是得與鄭大人當面說。」
李瑞道︰「鄭大人久不在掖庭屬,一切公務都委托喬大人處理了。大人要見鄭大人,恐怕不易。」
「既然如此,那鄭大人為何不退位讓賢?」
李瑞道︰「據說已經上表辭官了,不知為何,上面一直沒準。如今掖庭屬的大小事務一律歸喬大人打理。大人若有什麼事情,找喬大人也是一樣的。」
掖庭令鄭大人一直領帝後密旨,查探嘉秬之死的真相。如今他雖然纏綿病榻,但因為尚未結案,所以一直不得退休。鄭大人若不能理事,想來這案子應當是歸喬大人管了。我沉思片刻,說道︰「罷了,如此我明日便去掖庭屬拜會這位喬大人吧。」
李瑞笑道︰「大人身為上官,為何要拜會他?」
我微微一笑︰「敢問李大人,那位喬大人午後當真是不在掖庭屬麼?」
李瑞臉上似有陰雲飄過︰「這……喬大人家中有些急事,確實不在掖庭屬。」
我取過一方錦帕,在盛滿清水的筆洗中沾濕了,輕輕擦去書案上的墨漬,眼也不抬的說道︰「我雖然品餃略高,但畢竟只是後宮內官。你們外官事忙,又是先生前輩,玉機自當去拜會請教。」
李瑞道︰「大人過謙了。不知大人明日幾時駕臨掖庭屬?」
我想了想道︰「明日一早便去吧。」
李瑞站起來道︰「如此喬大人和下官明日一早定在掖庭屬恭候大人。」
我正要說話,綠萼進來稟道︰「姑娘,這會兒前面快放學了,該預備著走了。」
李瑞連忙施禮告辭,我親自送他到悠然殿的門口。他駐足半晌,一張臉憋得通紅,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轉頭道︰「大人,下官是個再卑微不過的粗人,自知不堪大用。但若大人有所差遣,下官萬死不辭。」說罷匆匆一揖,快步去了,走到照壁處,右腳被左腳一絆,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
綠萼失笑道︰「這位李大人怎麼這樣慌張?」
芳馨掩口笑道︰「他才升了左丞沒幾個月,還不慣向上官表忠心,所以這樣慌張,像做了虧心事一般。」
從前我在長公主府做柔桑縣主的侍讀婢女時,雖無實權,但地位超然,從來也沒有奉承過管家和長公主,更不用說表態效忠了。然而自從我列選女巡始,便時常要說大話,表忠心,或為了消弭主上疑心,或為了討主上歡心。一開始自然是不願意說的,然而時間一長,便也覺得這是做官必備的了。我嘆息,淡然道︰「做官麼,都是這樣的,慣了就好了。」
芳馨道︰「如此說來,這位左丞大人倒也乖覺。」
我轉頭看著芳馨,低低道︰「為官最要緊的是懂得看風向,又能膽大下注。不是飛黃騰達,便是死無葬身之地。自古為官,莫不如此。李大人是這樣,我又何嘗不是?」
芳馨的臉上沁出一絲悲憫的神色。我轉頭笑道︰「走吧,再不去殿下就該等急了。」
注︰
1,出自《後漢書?馬援列傳第十四》,原文為︰轉游隴漢間,常謂賓客曰︰「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既而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舊故,身衣羊裘皮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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