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紀雲瑯的肩頭笑道︰「可你恐怕是太後最下本錢的一個人。」
紀雲瑯聞言忽然微笑︰「什麼意思?」
我湊在紀雲瑯耳邊低聲說道︰「你和我從酈國邊境回來之後,你讓我繼續假裝失憶的那一段時間里,太後以給你選妃嬪為由,讓你見了不少美貌佳人吧!」
紀雲瑯笑道︰「那些時候你每天在宮中四處亂走,連回延和殿的路都不知道,卻還知道這些。」
「我是听無名和丫鬟們說的。今天皇上見了哪一個美貌女子,明天皇上又見了哪一個俏麗佳人。哪一個胖一些,哪一個瘦一點,哪一個鼻子更高,哪一個嘴巴更小……」說道這里,我已經忍不住笑了︰「還有皇上多看了誰一眼,對誰笑了一笑……」
紀雲瑯輕斥︰「胡鬧。」隨即又問道︰「那時你怎樣想。」
我笑︰「我怎樣想呢?我想你一定歡喜得很。我也十分歡喜,人常說酈國皇上後宮佳麗三千,我來了之後卻大為失望,听說先皇去世之後,宮中老一輩太妃太嬪都遷到行宮居住了,听見你選妃嬪,我想終于可以看看佳麗三千是個什麼樣子了,誰知你只選了六個。」
說道這里,我也不由自主地嘆息,想起當日初春時節在宮中遇見那六位才人的情境,如今竟是再不可現了。
于是我低聲說道︰「如今只剩三個了。」我忍不住道︰「紀雲瑯,陳喜宜膽小怕事,看來卻不是太後的手下,你何不放了她。」
「正因她膽小怕事,所以才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煩。」紀雲瑯搖頭︰「以後自然不會薄待她,只是如今卻還不行。」
「太後既然給你選妃嬪,為何還會讓薛靈嫣和陳喜宜這兩個人留下?」我忍不住好奇。
紀雲瑯輕聲一笑︰「若都是太後選定的人,我難免不會起疑。容許她們兩個出身清白、真正來參選妃嬪的人進來,才更顯得自然不是嗎。」
我心中立時恍然,也對太後的心思縝密感到驚嘆。同時更加對紀雲瑯和太後之間的這些看不見的爭斗感到好奇。太後要在紀雲瑯身邊安插人手,卻還要做到一如自然,實在是思慮頗深。
我看了看那老內侍跟得遠遠的,應該听不到紀雲瑯跟我說話,卻仍是有些不放心地低聲說道︰「那……王雪 她們呢?」
紀雲瑯將我的身子往上送了送,說道︰「那一場選妃,本是太後策劃好的。太後準備得十分周到,有些是奉她之命來參選的,有些則是真正前來參選的。太後原定是擇選十位進宮,我一再堅持登基未久不宜大肆擴充後宮,只選了六位。我為了不讓太後疑心,故而在她暗中擇選的人里,挑了四個人,又另外選了薛、陳兩人。」
我的手心滲出了汗水,和原本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原來……是你自己選的?」太後為了不讓紀雲瑯疑心,挑了兩種應選的人,而紀雲瑯為了不讓太後疑心,又故意將這兩種來歷的女子都選了。
究竟誰的心思比誰更深,又是誰的眼光比誰更遠。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太後的精明,也不過是盯著蟬兒的螳螂罷了。
紀雲瑯道︰「是。不過我從奉太後之命應選的人中挑四個人,也並不全是太後原來安排的人。」
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彎,片刻,方才遲疑道︰「你……早已經暗中換了某個人……」
看著紀雲瑯未作否定,我思索片刻又說道︰「是……王雪 ?」
紀雲瑯頷首︰「太後在宮中不便,也只是派人暗中安排下這些人。等到進宮之後,太後才首次見到她們。」
我的嘴角忽然咧開,蘊出一個無聲的微笑。
原本以為我已經看懂了許多,如今才發現,我知道的實在太少。
我看到的只是整個表面,我卻將它當成了所有的全部。
就像傳說中金烏國東邊的海面上,航行的人們看到了浮起的一座冰山,便轉了舵避開。可是船只在避開了冰山的海面上行駛,卻還是越走越慢,終于擱淺。于是有人潛到寒冷的水下一看,船只就停在巨大的冰座之上,這冰座在水中綿延數里,磅礡無邊,海面上露出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紀雲瑯沒有看到我的笑,他只是帶著些微驚訝道︰「可是你居然猜到是王雪 。」
我點點頭,我猜到了。如果有一個是紀雲瑯換過人的,那麼一定是王雪 ,我開口的當時是這樣想的。可是,為什麼我會這樣肯定呢?王雪 看起來,有哪些與眾不同嗎?
我搖搖頭,不知如何做答,只是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太後對她們四個格外嚴厲,最要緊的是只要有什麼事情跟我聯系在一起,對她們也就特別不留情面。而紀雲瑯,你——對她們四個卻是格外好一些,連祈雨也要帶上她們,日日跟她們宴飲。太後是做給你看的,你是做給太後看的,太後是為了讓你絕不會疑心她們與她有什麼關系,你則是為了讓太後以為你從未曾知道這些人是太後的手下,是不是?」
紀雲瑯道︰「是。」
我忽然笑了出來,盡管我的笑聲中絕無歡愉之意。
紀雲瑯清淺的笑聲帶著某種無奈的意味︰「很好笑是不是?一國之君居然也會使出這樣的手段,步步為營,一點一滴的去算計。」
紀雲瑯的聲音那樣輕淡,然而其中的無可奈何之意卻又是那樣的明白。
我心里頓時感到許多憐憫與同情,雖然我知道這些並不是紀雲瑯所需要的,但我仍是誠懇地說道︰「紀雲瑯,你不要在意,我剛才決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只是忽然听到這許多事情,無所適從。」
紀雲瑯將我往上送了送,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忙道︰「是啊,紀雲瑯,你為什麼會突然跟我說這些事情?你……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
紀雲瑯跟我說了這麼多事情,我的內心深處實際上是很歡喜的。當然,我對紀雲瑯所說的那些事情本身,並不感到太多的興趣,相反甚至感到有些可怕,我所感到歡喜的,是紀雲瑯居然會將這些事情告訴我。就像是真正熟知的兩個人,分享著一些重要的事情,這種被信任的感覺,令人感到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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