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集團掌舵人的金婚紀念典禮,意料之中的隆重,也意料之中的,變成了一場名流雲集的交際場。
隔天的報紙網絡,都不可避免的大頭條。盡管各家的媒體都竭盡所能的各找角度報道,卻也各種月兌不開明遠創始人的浪漫婚戀故事。
我對著那些「天作之合」「愛情童話」的各色溢美之詞,不屑的冷笑。那些訴諸筆端的故事確實浪漫的讓人欣羨——如果,我不是那個故事的女主角的話。
最年幼的小孫女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窺視,目光不斷在散開滿桌的報紙頭條和我的臉色之間猶疑。
管家眼觀鼻鼻關心的垂首站立,盡可能的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只有這些身邊的人,才熟知內情。這世上哪里又真有什麼童話故事呢?所有浪漫夢幻的外皮之下,只有各種欲遮還露的齷齪現實。
我抬起眼,對上小孫女來不及轉開的視線。她盡量若無其事的給我一個笑,卻不知道擠出來的表情有多麼牽強。
我心下一軟。
正值花季妙齡的女孩兒,正是盡情享受戀愛的喜悅的年齡,這孩子卻一直對于感情諱莫如深,從沒有應該有的對愛情的憧憬。
其實似乎也不只是她。
我那兩個兒子和女兒,也都從沒有過叛逆的對抗世界的愛情。都是在長輩的安排下,順其自然的相親結婚,算不上多真愛,卻也稱得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幾個適齡的孫子孫女身邊來來回回的男伴女伴也都不少,卻也始終沒有真的刻骨銘心的感情。
究其原因,也不過是我這個最不成功的示例在先,讓他們對愛情少了憧憬。
是啊,如果連我和崔明遠這麼世人艷羨的愛侶,私下也不過是如此丑陋的真相,那世間又哪真有所謂的童話小說里的純潔愛情呢?轟轟烈烈,飛蛾撲火,終其一生,堅貞不渝。這種感情怎麼可能真的存在于如此自私易變的人類身上呢?
可是,誰又曾知道,我曾經,確實是堅定不移的相信這世間絕對會有這種一期一會的真愛的呢?
那些年少時的無所畏懼,那樣的熱情的追逐和憧憬,那樣艱難的相守,以為是公主騎士的浪漫結局。
但誰知道,童話結束之後,跌入現實會是那樣□□luo的破碎的殘酷?
而那些曾經以為會是永遠,曾經以為一生不變的感情。也終于消磨在了日復一日時光的考驗之下。
永遠不會再重來,有一個女孩愛著那個男孩。無所顧忌,無所畏懼。
而那樣的心情,我終于也失去了。
==========
作為林氏唯一的而且是最小的女孩,我在萬千呵護之中長大。
見多了那些貌合神離的聯姻,讓我對平凡世界里的愛侶們心生向往。
後來我都在想,如果早知道,那所謂的真愛,最後也逃不過相敬如冰。我是否還願那樣不顧一切的努力追逐?
這問題卻是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千金難買早知道。
只是當期待落空,失望灰心到不在乎。那個時候,一個平常的午後,女兒在認真的讀倉央嘉措的詩,那樣還略帶懵懂的聲音念著那樣柔軟疼痛的文字︰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突然蔓延的無法忍耐的疼痛,力持鎮定的轉身,回到早已分開的我自己的臥室,關門,上鎖。背轉的剎那,淚如雨下。
我曾在心中埋下一個種子,用無比的期待和真心澆灌,看著它一點點發芽,一點點長大,在風雨中掙扎,終于開出滿樹的花朵。卻在轉眼間,從盛放到凋零,再到一點點的綠意消失,終成枯枝。
無人知我的痛。
而心疼我的家人們,我卻是無顏坦誠那些傷痛。我回避著。我為之放棄一切的愛情,最後也不過如泡沫般消散,我最後僅剩的,也只剩我的驕傲。
婆婆數落我的強硬,說女人何必那麼倔,那麼較真?這世間哪有一點錯不犯的男人呢?婆婆總覺得我要是沒那麼倔強的冷淡,也不會把他越推越遠,從裂痕到再難修補。
只是婆婆不懂,如果這世間的男人都免不了犯錯,心在家里就已是難得。那我又何必非他崔明遠不可呢?
我傾我所有,為的是那個知我懂我愛我寵我的獨一無二的年少的戀人。如果他最後也不過如同所有打折清倉一大把的普通的男人一樣,那我如何心甘,用最頂級的奢侈品的價格買來一個大路貨?
所以最後,也只剩感嘆,早知如此,何必相遇?
若真有後悔藥,真有早知道。最好不相見,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愛。也就不相誤,不相負。
沒有期許,就不會有失望。
我懷念曾經那些心如止水,也遠好過現在的心如枯井。
======
人對死亡大概是真的有預知的。
沒有病痛,只是我能感覺到那些生機和殘存的活力,一點點的從我衰老的身體里流逝。
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們紛紛從世界各地飛回來。
他們雖不舍,卻能接受生命自然的衰老。只是努力的想在最後的日子里多陪伴我。
而崔明遠卻莫名的固執起來,不死心的一個接一個的搜羅名醫,用盡各種高科技的傳統的手段,竭盡其能的想留住我逝去的生機。
孩子們看不過眼的希望他讓我安然的度過最後的日子,他火冒三丈的咆哮,揮舞著拐杖。
如同最不可理喻的老頑固。
他一貫的保養得宜,皮膚雖有皺紋卻不松散,臉色紅潤康健,頭發烏黑。但這些日子,卻顯而易見的老起來。拐杖也用上了,頭發也突然的白了大半,整個人仿佛都突然的皺縮起來。
比之我這個瘦消的人看來還要衰弱,只眼中有著執念的光在撐著他,仿佛是透支生命一樣的燃燒。
一直對他頗有怨念的小孫女,也有些于心不忍。
幾次在陪伴我的時候欲言又止。
我在躺椅上,枕著大靠墊,羊絨毯裹得嚴嚴實實,在陽台的大玻璃窗里曬太陽。假裝沒有看到她的遲疑。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可她不知道,在當年,崔明遠曾經更誠心的對我討好乞憐,甚至下跪哀求。周圍的人都無比感懷的勸說我,也沒有能讓我原諒釋懷。
破了就是破了,髒了就是髒了。撒掉的牛女乃,再哭到肝腸寸斷也不會回來。
就如我的心灰了,再如何也不會燃起。
我永遠記得我用踩著鋼刀的毅力強撐過的那些日子,即使後來,那所有的痛苦都成百倍的還到了崔明遠身上。
那也不能抵消的痛。
我的心里已經埋著一個小小的愛情的墓碑,我徒手鮮血淋灕的挖出了這個墳墓,埋入我曾視如生命一切的愛情。
愛已經死了,再以後,崔明遠再如何在墓碑前痛哭,它也再活不過來了。
冷掉了的盛筵,再如何努力加熱,也沒有新鮮的美味,滿滿的腐爛的菌。
我曾用力愛他,對的起我自己,也對得起他的愛。
這以後,他的感情早已與我無關,一如我死去的愛,只與那個年少燦爛的少年有關,與明遠的掌舵人毫無關系。
在最後的那一刻,他握著我的手,孩子般的失聲嚎哭,而我閉著眼,即使到最後,也未曾如他所願的再喚他一次。
第一最好不相見。
今生今生,生生世世,願與君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