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賀千秋說到做到,果然來探班了。
兩名助理拎著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犒勞劇組,休息時整個攝影棚里熱鬧得像過節。
不大的劇組里倒有一半人是賀千秋的書迷,圍著賀千秋兩眼放光。
「賀老師您的新書什麼時候出?」這是平時幾乎從不說話的燈光助理a。
「賀老師您這是來看小硯的嗎?」這是沒事喜歡刷微博看腐段子的場記b。
賀千秋溫和笑著,「我最近寫劇本遇到點瓶頸,听說羅彬在這里拍廣告,他是我一直很欣賞的導演,所以過來觀摩觀摩。」
眾人恍然大悟,羅彬是頗受矚目的優秀導演,導過兩部電影,票房成績都不錯。藝術家們果然都是彼此吸引的,導演和劇作家也能產生共鳴真是太美好了。
齊硯今天拍天使部分,穿著清爽的淡藍牛仔褲白襯衣,翅膀光暈之類特效都等著後期加特效。站在幕布前讓人給他調整皮圈,一邊心里暗暗吐槽,不愧是作家大人,信口開河都有人信。
正想著時,賀千秋穿過人群走了過來,「怎麼樣?」
松濤般的香水味傳了過來,仿佛還帶著迷人的體溫,將他包圍。齊硯胸口發緊,用力吞了口唾沫才平息下來,抬頭笑著,「賀老師您真的來了。」
賀千秋略點頭,「怎麼樣?」
「你一來我就不緊張了。」齊硯嘿嘿笑,舉高雙手等人做最後調整,「要吊威亞了,你就看我飛吧。」
賀千秋也笑了,「別擔心,我就在旁邊看著。」
這話像一顆安心定神的奇妙良藥,讓齊硯四肢充滿了鎮定的力量。
一切準備就緒時,唐鉞也出現了。
讓劇組的工作人員驚恐莫名,不就是拍個廣告嗎,怎麼大佬們一個一個都閑著沒事干來湊熱鬧?很嚇人啊,壓力太多會得心髒病的!
天使的一半動作都是在半空完成的,齊硯活動下四肢,比了個ok的手勢,開始了第一次吊威亞的練習。
鋼索漸漸被卷輪纏起來,將齊硯緩緩吊起來。這里他要做好幾個半空戰斗的動作。
身體懸空時,熟悉的感覺襲來。
被拋上半空時,四周景物的變化;
朝無盡深淵下墜時,瀕死的絕望與恐懼;
齊硯突然四肢僵硬,接著開始拼命掙扎,尖叫。
賀千秋從最開始就察覺了不對勁,沖進布景台中,一邊朝道具助理大喊「放他下來!」
人群全都騷亂了,短短兩秒漫長得像幾個小時,好容易才把齊硯放下來,賀千秋和唐鉞幾乎同時將他接住。
齊硯驚恐而短促地叫出聲,拼命躲開唐鉞伸過來的手,轉身抱住賀千秋。瑟瑟發抖的樣子,像是才經歷了一場災難的小獸。
賀千秋將他緊緊圈在懷里,順著背低聲安撫,「沒事了,小硯,沒事了。」皮套被解開了,他直接打橫將青年抱起來,直視著唐鉞,「今天拍不成了,我先帶他回去。」
唐鉞沒說話,也沒阻止,任由賀千秋抱著齊硯離開。
周圍人小聲說著什麼,導演嘆口氣,「沒想到啊沒想到,一大小伙兒居然有恐高癥。」
這下都笑了,攝影棚里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這廣告齊硯一人分飾四角,他這一離開,剩下的鏡頭就不多,導演翻了翻腳本,來征詢唐鉞的意見,「唐先生,要不咱們先把配角的戲都拍了。」
唐鉞垂下眼瞼,話倒是說得漂亮,「你是導演,攝影棚里你說了算。」
導演自己心里也是這個意思,但雇主在旁,總要禮貌性地問一問。如今得了首肯,笑眯眯去安排人干活了。
唐鉞見攝影棚回復了秩序,也離開了。歐陽帆跟在他身後,拿著手機小聲報告,「唐先生,馬可願意賣手里的股份,前提是不能解雇老員工。」
唐鉞坐進車里,揉著眉毛冷嗤,「他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歐陽帆得了準信,立刻回電話給負責收購的同事,「柔兒,這是唐先生的意思,你要清楚地傳達給馬先生︰要麼拋了股份收錢,要麼等著變成一堆廢紙吧。」
唐鉞捏了下眉心,繼續吩咐,「給老王打個電話,撥給友鵬網收購項目的預算再增加50%。」
歐陽帆應了一聲,清晰而準確地傳達命令,並且順帶將一些瑣事處理干淨。
歐陽帆一直是個好助手,唐鉞贊許撫模青年柔滑發絲,後者露出了沉醉而幸福的表情。
那一瞬間,齊硯躲開了他的手。
他一直以為齊硯像其他人那樣,不過是有點怕他而已。但剛才那個青年看著他的雙眼中,除了深深的恐懼外,還有烈火燃燒般的憤怒和——憎恨。
刻骨銘心的悲痛與憤怒,仿佛在看著殺父仇人一樣。
齊硯是孤兒,他的簡歷,歐陽帆查得一清二楚。他出生在南方一個叫太平縣的小縣城,父親做生意失敗,欠下巨款,為了躲債離家出走,留下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
家里被債主洗劫一空,連房子都抵押出去,母親沒過一年也郁郁而終,沒有親戚願意收養他,所以齊硯七歲時就被送進了孤兒院。
此後磕磕絆絆成長,成績還算不錯,得到慈善家資助讀完了大學,而後加入星輝無限。
並不是一個受到寵愛長大的孩子,卻依然擁有溫暖友善,願意信賴別人的清澈的眼神,這也是吸引唐鉞的理由之一。
剛才那一瞬,卻變得像是惡鬼一樣,凌厲而憎恨,滿溢著絕望的濃黑。唐鉞覺得很熟悉,因為那眼神,他每晚都能在鏡子里看見。
真正的齊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鉞對他的興趣更深了。
真正的齊硯,正在被回憶所折磨。
他蜷縮在賀千秋懷里,將拳頭塞進嘴里用力咬到出血,呼吸粗重而急促。
地下大廳泛黃的燈光下,他笑著對賀千秋說︰「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唐鉞,我也會陪伴在他身邊。」
渾濁冷寂的龍之堂基地總部樓頂,他竭盡全力怒吼著︰「唐鉞!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唐鉞只是用毫無感情的雙眼看著他,下令行刑。杜鋒在唐鉞身後,陰冷而傲慢地笑著。
然後是墜落,墜落,墜落。風聲呼呼灌進耳中,他拼命伸手,卻什麼也抓不住,身體飛速下墜……
齊硯爆發出短促的尖叫,死死抓住賀千秋的衣襟,嘶啞而慘烈地哭著。
傷痕一旦造成就永不消失,他誤以為的痊愈不過是結了一層厚厚血痂。血痂之下的傷口,依舊持續而深刻地潰爛著。一旦時機來臨,疼痛便再次侵襲,提醒他傷口的存在,嘲諷著他的天真和自以為是。
齊硯冷得發抖,拼命地往身邊溫暖懷里靠。他哭了很久很久,賀千秋由始至終陪在他身邊。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神智昏沉,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正躺在一間陌生的臥室里。
衣服被剝光了,光溜溜的肌膚磨蹭著真絲床單的感覺無比順滑。眼楮腫得幾乎睜不開,喉嚨又干又癢,頭頂的乳白吊燈燈光柔和,照著寬大安靜的房間。
情緒發泄完以後,剩下的就只有懊悔和羞愧。
齊硯默默坐起來,正好門開了,賀千秋穿著日式浴衣走進來,他身材高大,肩寬腿長,穿這類衣衫顯出種特別迷人的風雅。他遞給齊硯一個馬克杯,然後坐在對面,取了支煙叼著,卻沒有點燃。
只是那姿勢……怎麼看都像事後煙的樣子。
齊硯忙捧著杯子咕嘟咕嘟喝水,接著愣住了。那液體並不是茶水,有著特殊的清涼甘甜滋味,混合一點點苦澀,是非常熟悉的味道。
他小聲開口,「這是,夏枯草和青蒿?」
「你知道的東西倒不少。」賀千秋語氣一如既往,溫和中帶點調侃,齊硯的眼淚又啪嗒啪嗒掉下來,他為了掩飾,抬起杯子大口把水喝光。
完蛋,為什麼最近這麼愛哭,他堂堂男子漢的尊嚴去哪里了?
太平鎮臨江而建,臨近春末夏初時,滿河岸長滿了夏枯草和青蒿。這兩種植物都能入藥,清涼降火,當地居民喜歡采上一背簍,在自家陽台上曬干裝起來,沒事就拿來泡水喝,夏天消暑,冬天潤燥,說是太平鎮第一涼茶也不為過。
齊硯小時候喝過很多,味道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
只是這熟悉感反而更添胸口酸楚,讓他眼淚停不住。
沒出息,他對自己說。
他重回十年前兩個多月了,還以為自己沒事了,沒想到反射弧媲美蛇頸龍,到現在才爆發出來。
賀千秋坐到床邊,將齊硯圈在懷里,拉開他的雙手,用熱毛巾敷眼楮。
身後寬厚溫暖的懷抱,驅走了冰冷,讓他切切實實地有所倚靠。細微的顫抖也慢慢停止下來。
房間里只有齊硯一陣接一陣抽泣的聲音。
賀千秋接了盆熱水,一次次擰干毛巾,為他擦拭面頰和雙眼。
齊硯終于平靜下來,接住毛巾,默默開始自己擦。擦得臉皮發紅,才可憐巴巴吸著鼻子開口,「餓了……」
仿佛為了強調一樣,肚子應景地骨碌碌響起來。
齊硯把臉埋在毛巾里,羞愧交加。
賀千秋輕輕笑了,從床邊站起來,「我下面給你吃。」
齊硯臉瞬間漲紅,悶悶地反駁,「我、我想吃正經的東西!」
「雞蛋掛面是不正經的東西嗎?」
齊硯倒回床上,自暴自棄地躲在被子里,這就是低俗玩笑開多了的報應……
賀千秋請的幫佣工作時間是從早八點到晚八點,大半夜只好自己煮面條。
他手藝普普通通,不算好也不算差,但勝在用心。翠綠的蔥花灑在面條上,醬料香氣宜人,幾片小青菜和黃白分明的煎蛋蓋在最上面。
齊硯穿著賀千秋的襯衣,坐在餐桌前滿懷感激捧著筷子,幾乎舍不得下口。賀老師煮的面條啊,說出去羨慕死那幫書迷。
面條上的醬料有蝦肉和香茅草的香氣,齊硯喜歡東南亞風味,忍不住贊美了一句。
賀千秋坐在對面,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邊喝邊欣賞小朋友接受投喂,「這是上個月去清邁,別人送的自制冬陰功醬,過安檢費了不少事。」
齊硯稍稍有點吃味,「那人對你可真好。」
賀千秋一反常態沒有開口,眉頭微微有點皺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麼特別讓人在意的事。
齊硯看他表現反常,對那個送他冬陰功醬的神秘人物更介意了,「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整個一副想知道得不得了,卻又拼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賀千秋心情好起來,「一個老船夫。」
原來他和助理上個月接受泰國一家出版社邀請,去清邁參加研討會。清邁附近有個偏僻的湖,湖中有個不足一平方公里湖心小島。賀千秋想去湖上看日出,助理小江特意找好了船夫,付了定金,約好早上五點在湖邊見面,劃船送他們上島。
那天早晨,賀千秋和小江從四點五十五分一直等到太陽升起,也沒見到船的影子。
老船夫沒有手機,聯系不上。賀千秋說算了,小江不甘心,後來終于找到那老船夫,把他拉到賀千秋跟前要道歉。
賀千秋一時好奇,問他為什麼毀約。老船夫懶洋洋地回答︰那天他醒過來,發現天氣實在是太好了,不能浪費,于是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然後就一覺睡到了下午。
齊硯將面湯都喝得干干淨淨,本來想譴責老船夫不敬業,話出口卻變成了︰「好羨慕……」
這種自由自在的悠閑生活,和他如今每天密集作戰的日程對比起來,簡直是天堂啊。
之後老船夫為了道歉,就送了賀千秋一瓶冬陰功醬,據說是家傳秘方,做起來特別麻煩,他一年最多做一次。
賀千秋本來不想要,但看見老船夫一臉肉痛地捧著瓶子,似乎只要他一拒絕就要立刻收回去的模樣,于是笑納了。
齊硯听得有趣,幾乎將郁結心頭的沉痛往事也忘了個干淨,拍著桌子笑,「賀老師你真壞!不過帶回來這麼麻煩,何必呢?」
賀千秋拿起茶壺,給兩人分別倒了杯夏枯草茶,「終歸是一個人的心意。」
這就是賀千秋和唐鉞最大的不同點。賀千秋對每一個人都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卻不會因此而迷失自我,更不會被他人的想法所動搖。
而唐鉞卻是另一個極端,如果是他認可的人,他自然無限包容,如果失去他的認可,就連心意都會被毫不留情地踐踏和拋棄。
歐陽帆是這樣,齊硯也是這樣。在這之前有多少人,因為數量實在太多,他沒法統計。
齊硯知道自己這樣不對,總是放任想法陷入悲觀境地不過是自尋煩惱,可是他控制不住,餐桌氣氛又冷了下來。
走神的時候,下頜被人抬起來,他下意識對上了賀千秋的雙眼。
男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時此刻顯得別有深意,連聲音都透著暗啞的性感,「你從哪兒學來的手段?」
齊硯愣住,「什、什麼手段?」
賀千秋湊近了,帶著草藥茶溫潤香氣的呼吸輕柔灑在齊硯嘴唇上,「勾引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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