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繁華到敗落的過程,看似緩慢,卻從根部開始腐爛,到人們反應過來。卻現,繁榮已逝,萬物凋零,無反抗這必然的路程。江中就在這樣看似緩慢的過程中,漸漸的街面上開始出現餓死的乞丐,和賣身的孩童。
「都說了這個月的盈利是因世道不景氣!如何能怪到我的頭上來!」龔煥臣剛被龔復當著一眾僕從的面教訓了一頓,此刻是一肚子的鬼火,抱怨道,「將對娘的怒氣到我身上來,我是氣桶嗎!」
丫鬟年紀輕輕就爬上了龔煥臣的床,因長的貌美,說話動听,揣測人心而被龔煥臣偏愛,這時端著糕點過來,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說︰「如今夫人不受寵,少爺不能和老爺對著干。」
「你當我傻的嗎?」龔煥臣輕笑道,「我那娘,年紀越大就活的越回去,連我爹那麼蠢的男人都抓不住,也該她受這個罪。只是不該連累我。」
越是成大事的人,就越應該公私分明,心狠手辣。
龔煥臣自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能成大事的人,那一場奇怪的夢,只讓他能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他能輕易的殺死龔欽,能做到那樣的位子,就證明他自己是一個‘有才’的人。
即使那個夢毫無來由,荒誕不已,卻依舊讓龔煥臣看到一種未來,一種他從未想過,卻更加光芒萬丈的未來。
龔煥臣幾乎是冷血無情地對那丫鬟說︰「做人就是要識趣,我娘那樣的人,坐到龔夫人的位子便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一生榮寵全系在我父親一人的身上,何等無趣,何等笑。」
這個人似乎在一夜之後就擯棄了自己的所有感情,那丫鬟大氣也不敢出,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已經不再能夠隨意說話談情,她輕聲細語道︰「少爺自己有主意就好,奴婢只是太擔心了。」
院內的樹木早已落進枯葉,龔煥臣在樹下看著僕人們掃開一片青石板,他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似乎身在此間,魂在空中,誰也不能阻止他的野心和抱負。龔欽不能,龔復不能,馬氏也不能。他終將站在這世間萬物的頂端,成為人上人!
而龔欽和李治隆則在遠處,站在高處看著這個人,李治隆甚至用一種沒有掩飾的蔑視神情說︰「這就是你的大哥,我原以為他應該更加優秀的配做你的對手。」
前世的他將我狠狠踩在腳下,是我不配做他的對手。龔欽這樣自暴自棄,甚至于自虐的想。然而看著眼前這個在樹下一臉痴迷,時而皺眉,時而狂笑的男人,實在不願意承認就是這個人曾經打破他的尊嚴,將他趕出家門,令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過的如同喪家之犬。
直到命運終于舉起了它的鐮刀,狠狠的留下一地刺眼的猩紅。
「對了,先前在街上看見一個故人,想將他引薦給少爺你。」李治隆文質彬彬,他生而儒雅,嘴角微翹時更顯風雅,看起來幾乎是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少爺,甚至比龔欽更像個養尊處優的人。
龔欽有些疑惑,側耳問︰「什麼人?」
李治隆︰「原先幾面之緣,不過此人觀星象,能知曉幾日天氣輪轉。」
「確實是個人才,你做安排,今夜請他去百善樓用晚膳。」龔欽不是個蠢貨,他自然知道能預測幾日天氣是一件多麼神奇和了不起的事情,這甚至能決定一場戰役的成敗。若沒有東風,諸葛亮如何大敗曹操?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這曾是那人教給龔欽的第一課。
然而惜的是,龔欽最終還是沒能成為他所信任的人,甚至在擋路之後,被鐵面無情的清除。他的真心不值一提,性命就更是低賤如泥。甚至不值得某人在踩死他之後,回頭看一看。沒有憐惜,更無同情。
「少爺。」
龔欽轉過身,疑惑問道︰「怎麼了?」
李治隆欲言又止,最後才打定主意說︰「我以為,您應該更加自信,不為外物所移,才能無堅不摧。您如今……是什麼阻擋了你的腳步,是什麼令你瞻前顧後,令你左右為難?」
這一瞬,龔欽怔住了,他長久的站在原地,而李治隆只是安靜的等待和陪伴他。
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弱小的自己,在原地痛哭,似乎永永遠遠不能將自己從那片黑暗的無邊沼澤中□□。因為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個不聰明,不能干,不堅強的人。他只是以為自己以過的更好,他以為自己以成就一番事業。
然而擋住他腳步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走吧。」龔欽邁出了腳,把過去甩在身後。
日光漸歇,顯露出黃昏特有的美景,斜長的橙色光芒照耀在這一篇大地上,湖面波光粼粼,江中的繁華地帶似乎還未被饑餓與貧窮洗劫,人們以為不會波及到自己,他們沒心沒肺的活著,對外頭的一切充耳不聞。
累累白骨堆起這一剎那的繁華,終將毀滅而後重生。
李治隆緊跟龔欽身後,他年長這時的龔欽近十歲,而龔欽加上前世,也已有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是個什麼樣的年紀,是個普通人才剛剛真正懂事穩健的年齡。
兩人走了不多時,就見百善樓前站了以為衣衫襤褸的年輕人,不過這些破布一樣的衣裳,很顯然令他被拒之門外了,那人攤著手,正和人爭執著,臉上不掩怒火,簡直是青面獠牙的藥撲過去,令人不忍直視。
龔欽福臨心至,問道︰「這就是那位‘高人’?」
李治隆默默無語︰「的確不像。」
這讓李治隆這個引薦人都感到羞愧了,不過當事人毫無知覺,直到李治隆遙遠的喊了一聲‘姜兄’,他才洋洋得意地沖攔住他的人抬高了下巴,鼻孔朝天的說︰「你們這些把衣服看做是人的狗,知道本大爺不是你們惹的起的。」
龔欽看的饒有興致,因這個‘姜兄’估計長時間混跡在乞丐堆里,面目已經看不清了,若使用刀子來刮,估計能從他臉上刮下一層厚厚的垢。
然而這位仁兄並不知自己身上的問道足以逼退方圓一里內的人,依然鍥而不舍的和攔住他的人爭論不休。知道李治隆伸手將這人攔了開來,又朝小二說︰「先前是令下人來定了位子,乃是龔家少爺,請帶路吧。」
小廝也不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此時見正主來了,立馬就搭了白布躬著腰走在前頭,唱到︰「您這邊請。」
又解釋說︰「並非是小人狗眼看人低,而是這位大哥……那身上的味,這店里還要做生意呢。」
那姜兄張開嘴似乎還想爭論幾句,這回則是被龔欽攔住了,龔欽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十分嚴肅地拱手道︰「在下龔欽,還未請教閣下……」
那人這回知道禮數了,不過也沒好到哪兒去,還是沒能行禮,只是輕描淡寫地回道︰「在下滁州姜恆,不是什麼大人物,稍有本事而已。」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頗為得意。龔欽一直以為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會有一些怪癖,因此甚至都做好了自己會被為難或者試探的準備,然而沒想到,這位的怪癖是如此的不同尋常,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實在是不要臉。
「不過,既然都能被李兄認以為主,龔兄定然是有過人之處,若真如此,在下定當助龔兄直沖雲霄,一鳴驚人!」姜恆興致勃勃,似乎是覺得自己立馬就能將這句話變成現實,龔欽嚇了一跳,覺得自己實在是運氣不太好。
三人進了隔間,小二如數家珍地報了一堆的菜名,如螞蟻上樹一類听了名字實在沒有食欲的菜名,龔欽只是揮手令上些招牌菜,又打了幾兩酒來。姜恆聒噪的要命,上了桌子就沒听過嘴。
先是講自己怎麼就流落到乞丐中去,又怎麼混到了七袋長老,再說近日里的傳聞。他說的滔滔不絕,唾液齊飛,喝了茶繼續嘴皮動個不停。直到菜上齊了,小二退了出去,他才一本正經的板起臉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信︰「少爺是否想問,我這樣的人,看似只有一張嘴,話多又無用,怎麼值得李兄這樣的人才親自引薦我?」
龔欽眉毛一挑,他原本是想問李治隆究竟是個多麼優秀的人才,然而姜恆誤解了他的動作,以為是讓自己接著講,這位倒是很給面子,姜恆被無數有眼不識泰山的乞丐傷害透的心才終于喘過氣來,故作高深的說︰「我與江湖術士不同,每夜斗轉星移,稍干一些稍濕一些,不消半個時辰,在下便能測得一日的晴雨。您說,這算不算是大本事?」
他一雙眼楮盯著龔欽,眼里充滿了渴求認同的意圖,是了,有這樣本事的人太少,偶有幾個說出來,都會被人們誤以為是江湖騙子,于是他很是認同地說︰「天下每出一個有本事的人,必定將伴隨著強大的質疑聲。而這個人將在這片聲音中生存,也將死去。然而死卻不能帶走他,只會令他的精神永存。」
似乎從未有人對姜恆說過這樣的話,然而看著眼前這個還不能稱之為少年的孩子,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充滿的真誠,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稍微有點明白‘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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