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人的夏天
晚春的雨下了沒幾場,夏季就悄悄地來了。時間總是這樣,在不經意間就流逝了。阿婆講,每下一場春雨,天就變得潮濕悶熱,「吼勢」起來。這以從我家的客堂間看出來,只要外面一下雨,客堂間的瓷磚地板就會濕瘩瘩起來。有時走的人多了,地上就會泛起黑嚓嚓的爛污泥漿。為了保持地板干淨,阿娘在客堂間門口放著一把干拖把,我每次進客堂,她都要我把鞋底擦擦干淨。
阿婆對付大熱天是很有一套的。小時候一到小暑那天,她就開始給我和海倫喝金銀花露,幫我們清熱去火,家里常備十滴水、痧藥水、人丹和萬金油。她還經常燒大麥茶和決明子茶讓我們喝。這兩種茶都有點苦,我不願多喝,阿婆說這些都是去暑的好東西。海倫最听阿婆的話,喝起來是一碗又一碗。
到了大熱天,有時海倫飯吃不下,阿婆就給她燒綠豆粥,外加咸蛋和肉松,反正海倫要吃什麼,阿婆都會去弄的。有時阿婆會花一角六分買兩塊酸甜潤滑的白糖倫交糕,那是我最愛吃的。海倫喜歡吃綠豆糕,阿婆就到巨龍食品店稱上六塊,我們一人三塊。
在夏天,綠豆百合蓮心湯就成了我們下午的點心。但剝百合就有點煩了,每當剝百合時海倫就會抓上一大把放在我面前,告訴我要一瓣一瓣地剝,並把百合的衣撕掉。我問她為什麼要把衣剝去,這樣太麻煩。她說這樣百合就不苦了,以省些糖。她還學著阿婆的口氣關照我︰剝好這些才能出去玩。我哪里服氣,還輪不到她來教訓我。不過我確確實實有點怕她,她會告狀啊。其實她告狀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災難,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毫無疑問。
前幾天海倫看到食品店有賣冰凍酸梅湯,就嚷著要喝。也不知道阿婆從哪里弄來幾只酸梅,燒了一鍋子。海倫喝起來糖也不加,嘴里直喊好喝,反正她醋也敢喝。就這樣,從小到大生痱子和熱癤頭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的。
對于夏季,人們歷來就是褒貶不一、毀譽攙半。就拿曉萍來說吧,她喜歡的是初夏,一到夏天,她就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換上了漂亮的裙子和花襯衫,有時頭上還戴個蝴蝶結,遠看就像一朵花。是到了盛夏,那就要她的命了。她和大多數人一樣,對夏天沒有好感。夏天有流不完的汗,讓人煩躁不已。她特別怕熱,整天就看見她不停地搖著那把檀香小折扇,還不停地用手絹擦汗,人也變得懶得動了。
對有些人來說,夏天就是惡的了。德明的五弟一到大熱天,頭上就會冒出一個個小紅包包,那是熱癤頭,很疼的。那膿水引得眾多的蒼蠅前來解渴,整天在他腦袋上嗡嗡,趁機產下幾粒子,弄得不好熱癤頭里就要長蛆,惡心死了。為了便于清洗,張媽給他剃了個和尚頭。小弟看到就唱︰六月里的瘌痢真苦惱,蒼蠅叮來蚊子咬,洋洋里嗆哎……。把五弟氣得半死,但他又打不過小弟。等頭上的膿頭熟了,張媽就叫德明和他大哥將五弟摁住,然後用力擠去膿包,那膿和血像火山一樣噴了出來,再用藥水棉花將膿洞塞滿,痛得五弟殺豬般的嗷叫,听上去真是汗毛懍懍。阿婆講只要買幾粒六神丸,外敷內服,保證藥到病除。我知道張媽是不舍得這幾分錢。
大熱天麗華小弟頭頸里的痱子長得就像一堆堆的蝦子,奇癢難忍。誰叫他那麼胖,脖子上都是皺皮疙瘩呢。麗華媽只好省下一天的小菜鈿,到西藥房花一角幾分買一瓶痱子水,把小弟的皺皮疙瘩翻出來,用痱子水像花露水一樣灑在上面。幾分鐘它就滲入皮膚,清涼舒適,止癢消腫。
再說,有幾個人喜歡七、八月的毒太陽?如果你還覺得夏季愛,那臭蟲、蒼蠅和蚊子總夠你受的了吧。還有,在夏天,人就往往比較懶,一副睡不醒的臉,因為天熱睡得晚,加上夜短日長,眼楮閉了沒多久,天就亮了。
那惡的夏天,把許多人折磨得又黑又瘦,因為天太熱,人吃不下睡不好。人們討厭夏天,它卻偏偏特別的長。恨的是,它還要借用一下秋天,鬧上幾天秋老虎,讓你熱個夠。事情就是這樣,往往是事與願違。這用在我們身上是再也貼切不過了,誰不想游戲多玩一點,功課少做一點,零用錢多一點,家務少做一點。但現實呢?
對我們來說,那夏季的驕陽就算不了什麼了。春天有春天的玩法,夏天則有夏天的趣。在夏天,游泳對我和德明來說比什麼游戲都重要。別忘了,夏季里有那長長的暑假。我們喜愛的各種小昆蟲就是在夏天長成的。還有,各種水果也是從夏季慢慢地上市的。
吃楊梅
晚飯剛吃好,海倫就咚咚地上樓來了,我听得出她的腳步聲。今天她的腳步更急切,只要是這種腳步聲,我就知道她帶好吃的來了。果然,人還沒進門,她就嚷了起來︰「阿婆,楊梅來了。」只見她兩手捧著一個小竹簍,走了進來,輕輕地把小竹簍放在台子上︰「阿魏,拿只碗來。」
那是一小簍新鮮黑紫大楊梅,還連枝帶葉的。我一看到那東西,口水就要往外淌,連牙根都有點酸起來。楊梅我是比較喜歡的,它色澤鮮艷,渾身是肉,甜中帶酸,別有風味。最重要的是它吃不壞肚子,不像許多其它水果,吃多了會拉肚子。曉萍媽說過,楊梅本身就有殺菌作用。
別看黃梅天日子難過,要吃楊梅只有等到黃梅天。我拿了只大碗,從涼水缸里滔了半碗冷開水,再往里面放點細鹽。楊梅無皮,但許多人不清洗就直接入口了。不過海倫要把楊梅放在鹽水里泡一下,如果里面有蟲,就會爬出來透氣,她不敢把蟲子吃下去。
海倫特別喜歡吃酸的東西,像什麼話梅、李子、山楂、文旦和酸桔子。我一听到這幾樣東西牙就要酸,她卻說酸的好吃。有一次,阿婆買了幾串匍萄,酸得要命。海倫大叫好吃,吃起來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害得我上她的當,一不小心多吃了一點。第二天,我牙根酸軟,牙都不能刷,連松噗噗的米飯餅都咬不動,海倫臉上卻掛著幸福滿足的笑容。
海倫把楊梅分成兩大碗,一碗放在阿婆跟前︰「阿婆,你吃。」另一碗推到我面前。
「海倫你先吃。」
「你先吃。」她總是讓我先吃。于是,我們倆就你一只我一只地吃了起來。這是阿婆給我定的規矩,不許我多吃多佔海倫的。不行,照海倫吃的速度,我肚腸骨也要癢煞了。我又拿了一只小碗,我往嘴里塞一只,就往小碗里放一只,留給海倫,這樣公平。
那楊梅是人家特地從余姚給海倫媽捎來的,只只香甜口,不像外面買來的,常有帶酸的。海倫見我急相出來了,連忙提醒我︰「吃得慢一點,當心你鼻子出血。」
她指的是去年的事。也像今天一樣,海倫拿來了楊梅,我們一人一碗。當海倫還有大半碗的時候,我已所省無幾了。趁阿婆不注意,海倫從她的碗里抓出幾個放到了我的碗里。突然,海倫叫了起來︰「血,血。」我也覺得鼻子里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原來我的鼻子流血了,阿婆就說是我楊梅吃得太多太快。不過我知道,阿婆是嚇嚇我,究竟為啥出血,她也不清楚。有時我荔枝吃多了也會出鼻血。
不過听海倫這麼一說,我的速度慢了下來。海倫看著我吃,這我早就習慣了。「海倫,別看阿魏,自己吃啊。」阿婆是怕我吃海倫的那份。「阿婆,我喜歡看阿魏吃東西。」
她們怎麼都喜歡看我吃東西啊,曉萍是這樣,麗娟也這麼說過,難道我吃相就這麼好看、優雅?
「阿婆,你為啥不吃了?」「我要泡點楊梅酒。」
阿婆每年都要泡些楊梅酒。我這個人嘴貪吃,是肚子不爭氣,好的東西吃多了就鬧肚子,「拆爛污」。但我偏不認這個命,難道我是屬兔的,天生就該吃青菜蘿卜?所以我照吃不誤。特別是過年,面對滿桌的雞鴨魚肉,不吃到喉嚨口,筷子怎麼能放下來。一年只有一次,機會難得,不容錯過。一到過年,肚子就跟我作對。這時,阿婆就給我吃兩只酒泡的楊梅,再喝上一小口,肚子一時三刻就好,比西藥房買來的藥還靈光。
當碗里還省下五只時,我停了下來,我要讓德明也嘗嘗如此鮮美的楊梅,便拿起碗要走。
「到哪兒去?」「我想讓德明嘗嘗。」
「他們沒有?」海倫指的是小黃和大銘。
「他們家有錢,大人經常買時鮮水果。德明家就不一樣了,張媽不舍得花鈔票買水果,就算買了,也是一些落腳貨。」
德明家是很少買楊梅的,因為每年楊梅上市的時候,蘇州就有人送楊梅來。有一次,送來的是白楊梅。德明特地拿了幾個給我嘗,還告訴我白楊梅很希奇,上海人是沒有福氣吃的。說是白楊梅,其實是淺紅色,還有點青的,好像沒有熟透,跟紫楊梅一比,它就像白的了。白楊梅我在水果店里也看到過,只是價錢貴一點。不過白楊梅也很甜,別有一番風味。
我拿了那幾只楊梅,便興沖沖地去德明家了。
吃好楊梅沒幾天,阿婆就從菜場里買來了一些小紅花萍果。經過青黃不接的時節,小紅花是最早上市的萍果。在萍果中,我最喜歡的是小國光,它甜中帶酸十分清脆。海倫也喜歡小國光,但有時還嫌它不夠酸。小紅花一落市,那些我垂涎已久的水果便紛紛地上市了。
「蹬雞」
我們養的幾只小雞已經長得很大了,特別是我的九斤黃,更是長得高大。斗起雞來,德明的兩只蘆花小公雞,都是它的手下敗將。剛開始,那兩只羽毛未豐滿,皮氣卻相當暴躁而且自命不凡的蘆花小公雞每次和九斤黃踫頭就要比個高底。它們自以為是親兄弟,常常合起伙來欺負九斤黃,但九斤黃沒興趣,懶得理它們。那兩個自不量力的家伙得寸進尺,以為九斤黃是好腐頭,常常要挑起事端。有一次,九斤黃被它們逼急了,起威來,頭頸上的毛根根倒豎。它居高臨下一斗兩,沒幾個回合,那對難兄難弟便被啄得頭破血流。從那以後,兩只蘆花小公雞踫到九斤黃就如見到老祖宗,縮著雞頭頸,服服貼貼,而九斤黃也不計前嫌,與它們友好相處。
是近來這三只小公雞,都一本正經地開始學起了打鳴。雖然稚女敕的嗓門叫得不怎麼響,還是有板有眼的。張媽怕影響別人,就想把這兩只小公雞「蹬月兌」,所以德明這幾天都在留意閹雞師來了沒有。小時候,每到春夏之交,弄堂里時常會听到「蹬雞……悠」的吆喝聲。那時城里養雞的人家多,後來,居委的阿姨經常到弄堂里來宣傳城里養雞的弊端,現在養雞的人比以前少多了,所以蹬雞的也相應地少了。
我們幾個在小組里剛剛鬧好坐定下來。突然,弄堂那一頭傳來一聲德明企盼已久的吆喝。德明和我立刻奔了出去把那人叫了過來。那蹬雞是瘦瘦的小個子、黑黑的臉,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今天沒有夜飯米。他腰夸一只包,肩背一個網兜。我們就去捉那兩只小公雞,也許它們知道今天要吃苦頭了,逃得是飛快,我們一只也逮不住。
那人說了聲︰「我來。」只見他從背後解下網兜,往雞堆里一揮,手起網落,網到擒來。他把雞交給了德明,然後又是一網,另一只小公雞如自投羅網一般,鑽進了網兜。
一大群小孩一窩蜂地圍了上來。給人開刀他們不敢看,只能看看給雞動手術。那人輕輕地將雞頭一扭,隨手塞進雞翅膀里,又利索地在雞的小肚子上拔下幾撮毛,再把雞牢牢地夾在自己的雙膝之間。他從包里取出一個黑布包,把手術刀之類的擺在腳邊,一把是手術刀,一件是一只長長的竹制小調羹。他把刀在黑布上來回擦了幾下,只听「撲」的一下,半寸長的刀口就開好了。
曉萍忙問︰「這刀你怎麼不消毒啊?」
「小姑娘,雞不是人,沒那麼驕貴。」那人頭也不抬,他隨手從地上拿了一塊竹片,順手一彎,靠竹片的彈性把刀口張了開來。我們就看到了雞肚皮里的內髒在跳動,不過分不清哪是心哪是肺,當然,更不知道他要取的是什麼樣子。他把那根長長的竹調羹伸進刀口,掏了幾下,用一根套在一端的線把「公雞蛋」拉了下來,用竹調羹取了出來。
「看看,就是這個。」我們這時才看清,這東西像一粒黃豆。
「這是什麼啊?」曉萍又問。
「你小姑娘不要問,這東西沒了,雞就成太監了。」
突然,那人將割下的「公雞蛋」往嘴里一放,咽到肚里去了。
「啊呀,你這個人不講衛生,真惡心。」
「這個東西很補的。」那人一邊說,一邊將另一只「公雞蛋」也取了出來,吞到了肚里。接著,他用針和線像補衣服一樣把刀口縫了起來。我覺得好笑,如果這公雞蛋像人參一樣大補,為什麼他長得又僵又瘦呢。
手術前後不過三、五分鐘,做完後,他在雞的刀口上涂了點什麼東西,那雞就一顛一顛地走開了。另一只小公雞,也逃月兌不了同樣的命運。
「阿魏,把你的九斤黃也來蹬一下。」德明對我說。
「不要,阿魏,它很疼的。」曉萍忙勸我。
「還是不蹬的好,不然漂亮的雞毛就長不出來了。」小黃也這麼說。想不到我听了他倆的話,那只「九斤黃」去見閻王的時辰就大大地提前了。
經過閹割的小公雞,從此就失去了做爸爸的能力,看到母雞再也提不起精神,再也打不出那響亮的雞鳴,成了「雌孵雄」。不過它長得快,肉鮮女敕,沒有老公雞那種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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