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
這幾天,老天爺也不知為什麼發起脾氣來,氣溫動不動就升到三十三度。今天更糟糕,氣象預報講是三十五度,這是不想讓人活了。一到中午,熱氣從曬得發燙的屋頂直逼下來,阿婆房間熱得象蒸籠。
二樓亭子間的日子也不好過,灶頭間兩只煤球爐的熱氣直沖房間里。阿娘吃好早飯就呆在客堂間,在炎炎的夏日里,這里要算最涼快了。每天早飯後我就去吊冰冷的井水沖天井和前門外頭的水門汀,再把天井里的大水缸裝滿井水,地板一干就撒水降溫,加上客堂間有穿堂風,就顯得特別的蔭涼。
今天是三十五度,真真是要人的命。去年就听說體弱有病的老人過不了關,熱死在家里。隔壁二樓亭子間的老外婆,這幾天被熱昏了頭,有點神知不清,還講起了糊話。她女兒將底樓客堂的儲藏間騰了出來,這是整幢房子最蔭涼的地方,因為整年見不到太陽,又離外牆最遠,唯一的缺點就是沒風。
今天一大早,在菜場做會計的外孫女請人拉來了兩大塊冰,又借來了一只小電風扇。那儲藏間就像冷氣開放一樣,氣溫比外面低上六、七度。溫度一低,老外婆的氣就爽了,人也漸漸地清醒了過來。
天太熱,我和海倫只能呆在家里,做了「一上午」暑假作業。阿婆一高興,便花四角錢買了一塊光明牌中冰磚,每人半塊,算是慰勞我們。
午飯後,阿婆洗了個大菜瓜,用抹桌子的布擦了擦。只听撲的一聲,阿婆用拳頭將菜瓜敲成兩半。她讓海倫先挑,海倫拿了小的一半。我順手將自己的那份拿了過來。「阿巍,再給海倫一點,你的大。」「啊呀,阿婆,是海倫先挑的。再說你要公平,為啥不用刀切。」海倫卻在一旁幫腔︰「菜瓜就是要用手敲,這樣味道更好。」我也不和她爭,這是什麼道理,用刀切和用手敲,味道怎麼會兩樣呢。那菜瓜肉頭厚、脆女敕多汁但味道清淡。雖比不上黃金瓜、雪瓜和西瓜,但飯後當水果還是不錯的。
沒多久,德明和大銘來到我家,大銘午覺是睡不成了。天悶熱得我們心煩意亂,透不過氣來,不知如何才能熬過這酷熱的下午。樹上的知了大概也嫌天太熱,叫聲是忽高忽低,一浪高過一浪,好像不這麼叫,它們就活不到明天。德明告訴我,今天麗華她們也要來這里乘風涼,他和大銘是來商量今晚乘涼的事。不就是乘風涼嗎,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的。我建議現在到德明家去打「爭上游」,等太陽過後就吊井水沖地板。我拿了塊毛巾,拎起吊桶就上德明家。
德明家門前是乘風涼的風水寶地,下午兩點過後就沒太陽了,而且他家門口有南北弄堂穿堂風,特別蔭涼。踫到大熱天,他家門口都會擠滿乘風涼的鄰居。天太熱,不要說朝北的亭子間人呆不住,就是通風的前樓也是悶熱難當,所以到弄堂里來乘風涼,也是無奈之舉,人熱得吃不消啊。
到了德明家,只見他大哥在寫大揩,這是他的一項愛好。小學兩年級的時候,他的大揩在區里得了個什麼獎,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學起王獻之來,也想當個書法家。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不間斷,還到處拜師訪友,十年下來,他的字可以賣鈔票當字帖了。
他正全神貫注,專心之至呢,汗流浹背也全不在乎。我看他是自找的,中學里早就沒有毛筆字課了。不過在他的影響下,老二、老四和老五都練起了毛筆字。老五還沒讀書呢,兩個毛筆字比德明漂亮多了。我和德明也想有一手漂亮的字,可我們哪有這些閑功夫啊。
德明二哥正在看書,他看的書有些與眾不同,都是一些「名著」,中國的有、等,外國的有、、和。听听這書名,就知道是女人看的。听德明講,有時看到傷心處,他還會掉下眼淚來,像曉萍一樣,哪里像個男人。我最看不慣他讀書時搖頭晃腦的腔調︰從前有個老頭,他有十個兒子……。有十個兒子有什麼了不起,用得了你這樣搖頭嗎。
老四和老五坐在小板凳上在看小人書。德明走到他倆跟前,一人一記「頭忒」,然後用手示意,要他們站起來,他要這小板凳。老四剛想說什麼,只見德明小眼楮一瞪,他又縮了回去。
我們在天井的絲瓜棚下擺下了戰場,這里有穿堂風,最蔭涼,是納涼的好去處。每年他二哥都要天井種幾棵絲瓜,那絲瓜苗的觸角就像長了眼楮似的,攀著繩子天天往上躥。初夏,那綠色的藤蔓就爬滿了竹架,那碧綠、密密的絲瓜葉子迎風拍打,發出華啦啦的聲響。大熱天,藤上開滿了黃花,沒幾天一個個青色的小絲瓜便從花的底部生出,在微風中搖來晃去,給這小小的天井帶來了夏日的美景。別看就這幾棵絲瓜,成熟時他們家吃都來不及,張媽就拿來送人。剩下的老絲瓜便留種,絲瓜筋派洗澡和洗碗用。
德明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倒出幾粒人丹,每人一粒,說要給我們去去火。我們三人先打「爭上游」,德明講要有點刺激,即誰輸一盤,就要讓贏的人括三下鼻子。一個鐘頭不到,一道深深的紅印子就爬上了我和大銘的鼻梁。德明括鼻子不但重,而且他的指甲長,最後一下就像給我們「括痧」一樣。
「爭上游」是不能再打了,要不然我和大銘的鼻梁上要出血了,我們又下起了軍棋。時間過得真快,沒幾盤的功夫,就三點多了。小黃睡好午覺,也上這兒來湊熱鬧。
見人到齊了,我便到里弄小組長那里討鑰匙,弄堂里的那口井平時都是瑣著的,這樣安全。吊井水我最熟練,我先把木桶放到水面上,然後輕輕地左右一抖,木桶就沉了下去。當第一桶冰冷的井水澆下去,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水門汀上立刻冒出了熱氣。不到十分鐘,我們便把德明家門口沖了好幾遍,連牆壁都澆了個透,還順便把他的雞棚也沖得干干淨淨,沒有一點雞屎臭。
德明把家里的竹塌、竹椅和小凳子都拿了出來,這些東西到了中午都是發燙的,人根本坐不上去。我們用井水把它們澆了個透,等干了後就蔭涼了。那個竹塌他又是沖又是擦,因為今天麗華要坐。
看著被沖得干干淨淨的地板,我們很滿意。德明說,這幾天他家天井里蚊子特別多,而且都是毒蚊子,一叮就是一個大包,也不知從哪里飛來的。他家天井最干淨,因為有張媽看著。我說可能從隔壁天井飛來的,因為隔壁天井里都放滿了瓶瓶罐罐,里面的積水就是蚊子的滋生地。
我對德明說,反正現在沒事干,好事做到底,把他們的瓶瓶罐罐都翻個身,把天井沖一沖,蚊子的孑孓就死光光,再把弄堂都用井水沖一遍,大家一起涼快。于是我們四個又干了起來,他們三個用臉盆接水、沖地板。不少鄰居看到後,都不約而同地拿了臉盆來撒水降溫。那個山東胖頭也拿了個鉛桶來幫我們。他有是的力氣,半個鐘頭不到,我們已經把整條橫弄堂沖洗好幾遍了。
我們早已滿頭大汗,渾身濕透了。大家就用井水洗臉擦身,讓自己涼個透。那山東胖頭吊了桶井水,劈頭蓋臉就往身上澆,幾桶井水澆下來,身上的暑氣一掃而光,身上的肉和井水差不多一樣涼了。休息時,德明說今天他們要到弄堂里來吃飯。听他這麼一說,大家才發覺自己肚子餓了。
回到家洗完澡,我換上了新買的乒乓短褲和彈力汗衫背心,和她們一起乘風涼不能穿短襯褲。阿婆說等一會兒海倫也來吃晚飯,她燒了一鍋豆粥,還有咸蛋和肉松,這些都是海倫喜歡的。她還叫我去太平橋大新春飯店買半斤冷面,是七分一兩的,交頭是綠豆芽百葉榨菜絲和各種調料。大熱天海倫胃口不好,但冷面卻能吃一大碗。
不一回兒,海倫搖著一把她特別喜歡的圓布扇子上樓來了,小人書里古時候女孩也都是用這種扇子。平時她睡午覺時都用阿婆的那把大蒲扇,搖著搖著,等搖不動了,她也就睡著了。今天她換上了那件新做的無袖淺紅襯衫,下午洗澡後阿婆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她灑些雙妹牌花露水,而是在她胸前的鈕扣上別了一串茉莉,散發著沁人的清香。
今天上午弄堂里來了個賣花的蘇州老太,菜場收攤後,賣花的都到弄堂里來叫賣。那老太手挎一只扁扁的竹籃,用糯糯的蘇州話吆喝︰梔子花、白蘭花。一听到這聲音,海倫就要阿婆給她買一串茉莉。雖然賣花的都叫梔子花、白蘭花,但竹籃里放的卻是茉莉和白蘭花,上面用一塊半濕的蘭布蓋著。我知道梔子花比茉莉差遠了,而且花太大,只能插在花瓶里,不過我認為大銘家的蘭花最香。白蘭花是兩朵一對,賣五分。茉莉卻是十幾朵用細鉛絲串成小傘形,兩排一串,小巧玲瓏,要六分。海倫挑了一串茉莉。
海倫媽非常喜歡茉莉。一到夏天,她身上就經常佩戴茉莉。她人一走近,那花香就到了。在她的影響下,海倫也喜歡上了茉莉。阿婆知道後,就叫在香港的女兒給她寄來一瓶茉莉香水,送給海倫媽。打開包裹一看,那瓶香水很小,像一節五號電池。不過這瓶子做得很精巧。開始我還以為阿婆的女兒小氣,阿婆說這是法國香水,很貴的。一問價錢,卻嚇了我一大跳。這瓶小小的香水竟要八十塊香港鈔票,抵得上海倫媽半個多月工資了。
吃完飯我就要海倫去德明家乘風涼,她卻讓我先去,她要和阿婆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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