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冷寂雲撥開她的手,仿佛再無牽掛,轉身而去。
寂靜中駿馬的嘶鳴聲分外突兀,男人跨上馬背時,風雪再度襲來,很快淹沒這一人一馬。
「寂雲!」蕭琮大喊,卻無法阻止馬蹄聲漸去漸遠,她來不及想任何事,也來不及牽坐騎,運起輕功徒步追去。
蕭七幾乎同時奔了出去,卻被蕭四攔下來。她眼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輕聲道︰「這回怕是誰也攔不住了。」
風雪中辨不清方向,駿馬被主人連連鞭策,只知頂著朔風大雪疾馳,一徑奔到百花山上。
山坡被重重積雪覆蓋,平緩處如一望無際的遼闊雪原,間或奇峰突起,嵯峨陡峭,皚皚雪峰上灑滿瑰麗的霞光。
「寂雲,你停一停!」聲音借著內力傳遍方圓數十里,回聲陣陣不絕。冷寂雲充耳不聞,反倒狠加一鞭,從山頂急沖而下。
蕭琮的體力因傷病迅速流失,到達山頂時已是極限,眼見前方那人越奔越快,漸漸縮成一個黑點,自己腳下卻綿軟無力,趕也趕不上了。
她心頭大急,索性整個人往雪地上一倒,借著山勢滾下陡坡。眼前一時天翻地覆,只覺厲風刮面,身體無法控制地碾過碎石木枝,渾身無一處不痛。
直到疼痛被麻木取代,終于慢慢停了下來,蕭琮的斗篷早不知落在何處,被雪浸透的衣袍上布滿破口刮痕,狼狽不堪。
她掙扎著翻過身,胃部陣陣泛起惡心,四肢如同散架,隨即一陣頭昏眼花,倒頭撲進雪中干嘔。
嘔過一陣,力氣漸漸被身體的痛苦消磨,她發狠地把臉埋進雪地里,立時被刺骨寒冷激得清醒過來,雙臂撐著地面,抬起半個身子。
前方的光線忽然一暗,一雙黑靴踏著積雪停在面前,青色的衣擺染了泥污。
蕭琮一時說不出話,只張著嘴呼出大口白霧,她盯著那衣擺上熟悉的雲紋,艱難地伸出手去,眼中所見卻如海市蜃樓一般,近在咫尺,遠在天邊。
冷寂雲蹲了下來,靜靜看著她︰「你還想說什麼?」
蕭琮動了動嘴唇,吃力地向前挪動身體,終于拽住他衣擺一角。
冷寂雲不禁皺眉道︰「若是想我留下來,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蕭琮聞言,仍緊攥著他的衣角,艱難道︰「你的傷……你的傷好了嗎……」
冷寂雲起先一驚,跟著神色變了變,竟惱怒起來︰「不需你管。」
蕭琮愣住,想說的話全被噎回肚里,男人卻沉默了,擰眉站起身,兩眼望著山巔上蒼紅的雲濤。
他設想中分別的場面合該像一劍砍下血閣堂主的頭顱那樣簡單,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或難分難離,更不該有這些多余的談話。
半晌,蕭琮咬牙從雪地里爬起來,慢慢站直了身體,她兩頰通紅,蒼白的嘴唇裂開幾道血紋。
她望了冷寂雲一眼,伸手抓過他的手腕。
「你又想做什麼……蕭琮!」男人恨得眼中攢起火來。
蕭琮環抱住懷里的人,任憑他激烈掙扎,仍固執地箍住他雙臂,伸手搭上脈門。
下一刻,手指猛然一抖,如被雷擊。
正如先前所想,那人體內有未愈的舊傷,但是除此之外……
蕭琮不敢置信,聲音不住發抖︰「你的內功為何只剩五成?!」
男人的臉色冷下來,大力從她懷中掙月兌,一言不發別開頭去。
蕭琮知道他受傷頗重,難免功力有損,但若非將內功傳給旁人,再如何重的內傷,也遠不至如此。
她腦中一片混沌,張口便道︰「寂雲,你把功力輸給了什麼人?」話一說出,便有些後悔,連她自己都在心里否定了這猜測。
那人身邊本沒有多少親近之人,更是向來不肯吃虧的脾氣,即便與楚硯之那樣的交情,也斷不能犧牲至此,又怎能去理會不相干的人?
誰知冷寂雲听了這話,只是冷哼一聲,並沒否認。
蕭琮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驚,又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前前後後回憶起來,忽然心思一轉,想起田悅給符青診治時說起的那件怪事,心底驀地升起一陣害怕,手心冰涼。
她扳過冷寂雲的肩膀,望著他雙眼道︰「大姐那時經脈俱毀,內力耗盡,全靠一團真氣護住心脈,才得以保全性命。」她深吸口氣,盡力克制聲音的顫抖,「可是會有誰,甘願舍棄七八年來辛苦習得的內功,也要救她的命?」
冷寂雲不自在地攥了攥拳,呼吸急促起來。
蕭琮看著他的反應,登時便猜得七七八八,低聲道︰「你把一半功力給了她,對不對?」
見那人沉默不語,心中更沒了疑慮,方知許多事情並非她一直以來所想,不由目瞪口呆怔在原地,喃喃道︰「原來是你,我以為是鳳九……我一直以為……」
「你一直以為冷寂雲是個魔星,天生是來殺人的,絕不會救人?」男人譏諷地掀了掀嘴角,大笑起來,「你英雄了得,義氣深重,身邊的人無論說什麼,你都深信不疑,可你何曾真正相信過我!」
蕭琮急道︰「我當然信你!」
冷寂雲笑不可仰,厲聲道︰「你信我便不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
蕭琮身體一晃,錯開半步才險險站穩,後背上滲出的冷汗被寒風一吹,更是通體發涼。
那人素來懷恨符青,這次卻為了救她一命傾盡全力,個中緣由她怎會不知?
「你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蕭琮低垂著頭,忽然間抬手猛擊自己。
冷寂雲雖早已不是血閣左使,但平日的言語行事常帶出一股狠辣,身邊之人對他總是畏懼多些。蕭琮也知他性子冷,甚少說些夫妻間甜蜜溫存的話語,若自己主動接近,也不見他多麼歡喜。她心中倒不介意,反而常常纏他逗他,情願自己愛他多過他愛自己一些。
如今想來,符青昏迷那時,男人剛剛受了重傷,不但沒有好好將養,反倒失去一半修為,對他而言無疑雪上加霜。而這一切全因顧念自己,不忍見她痛失手足,更不願教她夾在情義之間左右為難。
蕭琮這才體會到他對自己的情意,竟比自己有多無少,此刻再想起過去種種,便恨不能把自己殺死千百次。
她連日來沉湎于對符青的虧欠,于兩人間的尷尬處境只知消極逃避,又哪里注意到那人有什麼不妥,虧得平日里口口聲聲要護他周全,如今卻教他獨自一人承受身心煎熬,真是好不混帳。
男人冷眼瞧著她懊惱自擊,臉色一沉,道︰「你當這樣我便心軟了麼?」說罷索性閉上兩眼,看也不看。
蕭琮被他一說,竟真的停下手來,心想︰我此時再是後悔又有何用,若教他走了,那才真是後悔一生。
如此一想,便又拉住了那人,討好地低聲低語道︰「寂雲,你便說要怎麼才能饒我這回,但凡你說得出,我一定替你辦到。」
冷寂雲睜開眼,見她臉上露出愧悔的表情,也不知是笑她還是自嘲,只是「嘿」地笑了一聲,什麼也不說,含著兩指吹了聲口哨。
白馬聞聲而來,他便伸手牽過韁繩,翻身跨在馬背上。
蕭琮心里一突,一把抓住他左手,眼中的驚慌再也掩飾不住。
眼前這一幕與記憶重合,她始終記得那一日,同樣在百花山,同樣是離別,還是二樓主的她與那人同乘一騎逃出朗月樓,卻在這里分道揚鑣,背道而馳。
那時候,她尚可壓抑自己的感情,希望兩人各自回到應有的生活軌跡,可是現在的蕭琮,無法再一次目送男人遠走的背影。
冷寂雲掰開她的手,眯起眼道︰「我若想走,你留不住我,無謂再撕破臉皮。」
「我知道,就像當初一樣……」蕭琮望著他堅決的神色,頹然道,「還記得嗎,那天我在這和你告別,我沒有留你,知道留不住。我心里的冷寂雲,是一個不能被任何事勉強的人。」
冷寂雲攥著馬鞭,不耐煩去听,怕被往事消磨自己的堅強。可是蕭琮又握住他的手,雙眼通紅,表情好似懇求。
她想起過去的事,神情變得柔和︰「你說得對,冷寂雲是個魔星,天生是來殺人的。可是他偏偏殺我不死,偏偏對我有情有義,與我有緣有份,我心里……我心里好喜歡……」
蕭琮說不下去,眼里的淚終于滾下來,她覺得丟臉,轉頭狠狠抹掉。
冷寂雲眼望著前方,只是沉默,他臉上的表情完美無缺,十根手指卻在馬鞭上握得發白。
「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不該讓我等,我從來沒有耐心。」他端坐在馬上,仿佛對著眼前飄落的雪花講話,「八月十六那天,我依然等不到你,你以為我還會等下去嗎?」
「那天你沒有忘?」蕭琮腦中「轟」地一響,亂作一團。
冷寂雲低著頭,嘿嘿發笑︰「我知道你也沒忘,你已經走到我門外,卻放不□段,想要我先開口。」他沒再說下去,笑容變得苦澀。
「如果那天我開口約了你,你就會留下來,對嗎?」
冷寂雲不說話,但蕭琮心里已經明了。
他說自己從來沒有耐心,可是蕭琮知道,他每一日都在等,等自己想起他,去看一看他。
這個沒有耐心的男人,等了自己很久。
冷寂雲抬頭看了看天色,伸手推她的手,可蕭琮不肯放開,心頭千言萬語涌到嘴邊,只化作一句「你別走」。
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動了動,忽然道︰「好。」
蕭琮反倒一愣,以為自己听錯,繼而大喜過望,竟結巴起來︰「你……你不騙我?」
冷寂雲便揚手拔出劍來,反轉劍柄遞給她。蕭琮不知他此舉何意,茫然接過寶劍在手。
男人勾起嘴角,笑容愈發殘酷︰「你殺了我,就能永遠留下我了。」
蕭琮望著他忽然逼近的面孔,待明白話中之意,直驚得踉蹌後退,將長劍遠遠扔了出去。
冷寂雲卻被她難得一見的滑稽舉動逗得捧月復大笑,半晌才停了下來,笑容充滿譏諷︰「既然下不了手,冷某便告辭了,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蕭琮眼睜睜看他打馬遠走,不敢再上前一步,可是心底痛苦難言,有如刺破苦膽。
「你要去哪?」她遠遠喊去,不期望得到回應。
冷寂雲卻並沒有隱瞞的意思,邊揚著馬鞭信馬飛奔,邊高聲答道︰「紫煞分堂主位空虛,正是另起爐灶的好所在。」
蕭琮聞言眉頭一松,心想他既肯把去處告知,那便是不介意我日後尋去了,想及此,嘴邊不由泛起笑意,那人總歸是有些嘴硬心軟的罷。
一個念頭未及轉完,忽見冷寂雲在遠處勒馬回望,冷聲道︰「你若敢來擾我,那便踏進左腳斬左腳,踏進右腳斬右腳。姓冷的眼楮長在頭頂上,可管不得是阿貓阿狗,還是什麼朗月樓的蕭大樓主。」
他一語說罷,抬起下巴睨著愣怔的蕭琮半晌,馬鞭狠狠一甩,縱馬飛馳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郎心似鐵啊,蕭大俠追夫不易,望自珍重,好走不送,唉!
ps:今天有點兒晚,我先鑽被窩去,明天起來再回留言哈。這章是手機發的,要是有啥排版問題,我回頭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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