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面前這一雙無時無刻不在演繹情深似海的「碧人」,夏初七不免有些惡毒的想︰等有一天,當趙綿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那個他自以為情根深種的陷阱變成了另一個陷阱,會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想拿刀捅了面前這個為他滑了三次胎的女人?
她猜不出。
當然,目前還不到時候。她傻叉了才會去捅破這層紙。
得等!
等到最好的時機!
等到夏問秋這氣泡越吹越大的時候。
等到趙綿澤愛那個女人愛得越發矛盾的時候。
她說過的,虐身沒勁兒,得虐心,虐得心肝絞痛而無法治愈。
心思九轉,各種不要臉的收拾方法已經給對方安排好了,可她的面兒上卻是沒動半分聲色,只是裝腔作勢的長吁短嘆著,就差沒拿袖子擦眼淚兒了。
「在下早就听聞長孫殿下與側夫人兩人恩愛兩不疑,那是京師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實在讓人羨慕得緊,今日區區在下不才我竟有幸得听聞這前因往事,頓時覺得三生有幸,而你倆更是天造良緣珠聯璧合佳偶天成花開並蒂如鼓琴瑟愛海無際情天萬里……」
「楚醫官!」
趙綿澤打斷了她。
夏問秋愣愣的看著她。
恭維得太過了,就假了!夏初七故作尷尬的笑一笑。
「太感動了!真的,太感動了!在下我簡直是……」
「楚醫官!」
也不曉得听出來她在「假恭維」沒有,大概怕她又來一串「挽歌」一般的唱詞兒,趙綿澤再次打斷了她,好在仍舊擺著一張如臨三月春風般的溫潤面色。
「楚醫官先擬方子吧。」
「是是是是,是在下一時感動多嘴了,這便去擬方子。」拱了下手,她笑眯眯地瞄了趙綿澤一眼,心知他表情再溫和,可除了對著夏問秋,那笑里多的是客套與敷衍,便無多少真實情緒在里頭。
也是一個會裝蒜的……賤人!
慢慢退出客廳,她果然看見李邈等在外頭。
四下瞄了一眼,她笑容燦爛地走過去勾住了李邈的肩膀便走。
「走走走,幫我寫字兒去。」
李邈只是瞄了她一眼,並沒有拒絕。
「表哥,有你在,她發現我做事兒,真是順手多了。」
「就數你嘴甜!」李邈輕嗔了她一聲,看著與她磨墨的夏初七,眯了下眼楮,「小時候我也不覺得你這麼會說啊?認真說來,其實你那會兒嘴挺笨的,什麼事都悶在心里頭,就是小好人一個,哪里像現在這樣不肯吃虧?」
「不肯吃虧才是福!」
夏初七打了敷衍的哈哈,卻見李邈那只握著毛筆的手微微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抬眼兒看了過來。
「楚七,你又不是不會寫字兒,為何寫個方子,卻要讓我來?」
如果可能,夏初七真的很想告訴李邈真相。畢竟騙人這種事兒,說得越多漏洞就越大,越是難以填補。尤其她這位表姐更是一個實心實誠之人。為什麼她會時時刻刻守在她的身邊兒,其實就是擔心她出事兒。
可惜,靈魂穿越時空這種事兒,如何能說得服人?
嘆了一口氣,她假裝哀怨的罵了兩句,才道,「你有所不知,那些時日,我常常在家中與他寫一些詩詞,雖說他不曾一顧,但如今我再寫去,只怕他瞧出我的字跡來,又平添了一些麻煩……」
這事稱是她猜的。
按理來說夏楚那麼喜歡趙綿澤,肯定會有些小兒女的情詩才對,可她這頭剛說完,便听得李邈驚奇的出聲,「前些年常听母親說你除了女紅尚可,詩詞音律一竅不通,腦子也不怎麼好使,不曾想卻是個會做詩的玲瓏之人……」
夏初七一愣。
好在沒等她找到蹩腳的理由來圓滿,李邈又撩了一下袖子,接著寫。
「看來果真傳聞信不得,要不然你如今又哪得這樣的性子?」
「那是,那是,傳聞不可靠……」
夏初七尷尬的笑了一下。
這件小事兒也提醒了她,任何事情不能只靠臆測,那做不得準兒。李邈這個人吧,看著不動聲色,其實心細如發,並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人。想了想,她搓了搓臉,順著她的話便接了下去,假裝不好意思的說。
「不瞞你說,其實我掉下蒼鷹山失憶之後,那字兒便不怎麼會寫了……寫得也實在拿不出手。所以表哥,我瞧你這字兒寫得好,往後我得多向你學習學習,練練才是,免得丟了臉。」
李邈沒有抬頭,淡然道,「不如讓十九殿下教你?」
提到那人,夏初七的臉便燙了一下,又莞爾一笑。
「好主意。這個可以有——」
兩個人輕笑了片刻,臨出去時,找了個空曠的地方,才見夏初七斂下面孔,「先前月毓與趙綿澤在客廳里的對話,你可都听清了。」
李邈點了點頭,隨即蹙緊眉頭。
「但說得太過隱晦,我听不出什麼來。」
接著她又小聲學了一遍。
夏初七目光里帶著笑,卻滿意的沖她比了一個「ok」的眼神兒,戲謔道,「好樣兒的,你絕對有做斥候的本事……而且還是一等一的斥候,等以後咱們大仇得報,你便去金衛軍里做個斥候統領也是可以的。或者等將來我去做個將軍,搞一個特種部隊,你來做隊長哈哈。」
「特種部隊?」
完了,一不小心又吹出界兒了。
夏初七尷尬的一笑,「等有機會再給你解釋,我先拿方子去……」
「你真打算治她?」
看著李邈稍稍不安的面色,她笑得曖昧。
「你說呢?必須得治啊,還得治得妥妥的,透透的。」
了然地拍拍她的背,李邈道,「快去吧,兩個貨該等急了。」
……
……
夏初七拿了方子出去的時候,趙綿澤還端坐在那客堂的太師椅上,一襲白色蜀錦蟒袍,腰間一條蟠離紋玉帶,顯得縴塵不染,靜靜處之,宛若天上掉下來的謫仙兒一般……唯一的缺點,就是頭著地時,把腦子摔壞了。
而他邊上的夏問秋正在小聲與她說著些什麼,唇上帶著甜蜜得讓人生恨的笑容,引得他一臉暖融融的笑意,那感情真是極好,卻瞧得夏初七特別的膈應。為了這個身體的原主,她拿著方子的手又緊了緊,可面兒上的笑容卻更開了。
「殿下……」她恭敬地將方子呈了上去。
趙綿澤轉頭看她時,笑容已少了些許。
「何承安!賞銀。」
「是,長孫殿下。」隨候的一個老太監,拿準備好的銀票托了上去。
夏初七拿起一看,不多不少,剛好五百兩。
想不到趙綿澤出手還算大方。
「在下謝長孫殿下和側夫人賞。」微微勾起唇角,她心里一愉快,那笑起來的時候,便真誠了許多,而唇角便淺顯了一個梨渦。
「你……」趙綿澤目光突然深了一下。
「我?」夏初七不明白的看他。
微微一笑,趙綿澤已然恢復了平常的表情,就像他剛才那一秒的失神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一襲蜀錦白衣帶著一股子清雅如仙的溫潤之氣。
「楚醫官不要緊張,沒什麼旁的事兒,五百兩只是個小意思,只要秋兒病體康愈,還會有重賞。」
心里冷笑一聲,夏初七唇角輕勾,「那在下便先謝過了。」
「另外還有一個事情。」
他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語氣,讓夏初七一怔。
緩緩抬起頭來,她對上了趙綿澤的視線。
只可惜,那一雙眼楮里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實話實說,趙綿澤有一雙溫和的眼楮,說話的時候帶著笑,可帶笑不代表他人很簡單。別瞧他年紀不大,可身上卻有一股子不同于他年齡段兒的深沉。不狂妄,不張揚,更無皇子皇孫們那種天生自帶的倨傲之氣,顯得十分平易近人。平心而論,他除了在對著夏問秋的時候比較弱智腦殘一點兒,應當是一個不容易讓人猜透的睿智之人。
在他的目光盯視下,夏初七淡然道,「請長孫殿下明示。」
趙綿澤沒有移開視線,目光還落在她臉上。
「是這樣的,大概楚醫官也听說了。我父王久病成痾,吃了好多湯藥都不見起色。如今得聞楚醫官醫術了得,綿澤便稟了皇爺爺知曉,請準讓你去東宮替我父王診脈……」
血液沸騰一下,夏初七身上便活絡了。
她等了這許久,做了這許多事,要的便是這個結果。
她必須要去東宮,必須搞清楚一些事情……
可她這會兒也必須假裝推托一下,不能太過急切,免得讓人生疑。
神色略帶惶恐地驚了一下,她連忙拱手作揖,「不敢不敢。承蒙長孫殿下看得起,在下看個婦人病還成,可太子他老人家金貴之身,自有太醫院諸位大人們看護,又豈是在下這等下級醫官能夠去診治的?」
「楚醫官過謙了。你如今雖說是晉王府的良醫官,可我十九叔當日在太醫院和吏部報上名冊時可是重重夸過你的,就連在皇爺爺的面前也是不吝稱譽,您便不要推托了。」
趙綿澤淡笑著勸解,看似和暖,卻字字藏針。
那意思好像在說,你可千萬不要給我十九叔丟了人。
夏初七眼楮微微一眯,正準備順著竿子往上跑,屋外卻突然傳來一聲不近人情的冷語,打斷了她要說的話。
「她並非推托,確實只略通岐黃而已。」
這麼不給臉子的人,除了趙樽還會有用?
他似乎今兒不是太高興,一雙冰冷的黑眸淺眯著,大步邁了進來,往屋子里一掃,一股子居高臨下的霸道勁兒,帶出冷風颼颼地吹,空間里頓時便少了些溫度。
「佷兒給十九叔請安。」
趙綿澤微笑著,攜了夏問秋,便起身給趙樽行了子佷輩兒的禮。
「免了!」
這個時代長幼有序,十分注重禮節,趙樽作慣了長輩,在趙綿澤的面前自然便無多少恭謙,只是隨意的擺了擺手,就目不斜視地走近了夏初七,當著趙綿澤與夏問秋的面兒,半攬住她的腰身,拉到主位上的兩張花梨木大椅上坐好,這才淡定地看向趙綿澤。
「他為醫官,實在為了我倆方便之用,便無其他原因。」
大言不慚的說自個兒為了「男色」殉私情,也就只有趙樽了。
夏初七有點兒欲哭無淚。
他的出現,完全打亂了她的計劃,讓她很是傷神。
更為傷神的是,她如今坐的這張椅子,應當是只有未來的晉王妃才有資格坐下去的。從屋子里幾個人頓時變色的表情便可以猜度一二,他們一定以為這趙樽已經瘋了。
要不是與他隔了一個條幾,她真得使勁兒捏他一下,提醒他不要壞她的事兒,還恣意妄為,給她惹出一攤子麻煩來,沒得又讓後院那些女人想要生嚼了她。
客堂里氣氛低壓。
沒有料到,那人竟然伸手過來,拉了下她的手,在掌心揉捏了一下。
「做甚一直盯著爺看?可是想念了?」
「……」
想念個屁!
夏初七有些無語,很想翻個白眼兒給他。
可惜趙綿澤那兩貨還在面前,而且之前他倆讓她吃了那麼多的「電燈泡垃圾」,讓她那替夏楚不值當的心思又浮了上來。于是也不反駁趙樽的話,只是略略帶羞的垂了下頭。
「那是自然會想念的……」
她說得肉麻死了,趙樽卻不以為意,只隨意的捏了捏她的手。
「晚些回房爺再好好憐你,如今先與綿澤敘話。」
「……好。」
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被夏初七給活活咽了下去。
他這頭郁卒得要命,他卻果然神色淡然地與趙綿澤有一搭沒一搭的侃了起來。
今日是正月初一,而朝廷有制度,從初一至初五,有五天的休沐。在這五天的休沐期間,從皇子皇孫到文武百官都不用上朝,老皇帝也會休息幾天不辦公,宮中朝上日日都有宴請,兩個人說了老半天,也無非便是那些不著邊際的虛偽和客套。
不過夏初七卻也從言詞間看得出來,師叔倆的感情似乎還算不錯?
至少比她先前得知「奪儲三角」時想象得要好得多。尤其是趙綿澤對趙樽尤其謙恭,口口聲聲「皇爺爺教導要向十九叔多多學習,請十九叔不吝賜教」一類的詞兒……
場面上很和諧,卻是沒有什麼有意義的事兒。
好一會兒,趙綿澤才突然轉了話題。
「佷兒听說今日那個姓犯的縣令被錦衣衛從刑部大牢提走了,可有此事?」
趙樽托著茶盞抿了口茶,語氣淡淡的,「東方大人克己奉公,為國為民,實在難得。我等如今都趁著年頭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有他心系朝廷啊。」
虛偽死了!
夏初七心里碎碎念著。
不曾想,那趙綿澤竟也虛偽的奉承了。
「十九叔說得極是,東方大人是個公而忘私的人。」
趙樽點了點頭,似是不想就此事再多說什麼。而趙綿澤卻半點沒有換話題的意思,掐住了便往深了拽,「不過十九叔,佷兒卻認為,錦衣衛掌直駕侍衛和巡查緝捕,職權範圍越來越大不說,在刑律方面實在太過嚴苛,人人都是父母生養,肉身凡胎,往那詔獄里一丟,難保不出冤假錯案,實在很難公道……」
冤假錯案?
範從良那里能出什麼冤假錯案?
夏初七猜測,這趙綿澤看上去像在關心趙樽,實際上卻在變相地告訴他,範從良已經落到了東方青玄的手里,那「千年石碑」之事便是板上釘釘了嗎?
如果範從良咬出了她來,該如何處理,會不會連累趙樽?
稍稍擔心了一下,她眼風打量著趙樽。
可他卻什麼情緒都沒有,只是淡淡听著,一只手微微曲著,極富節奏的一下下輕敲著茶盞,一直等到趙綿澤說完了,才慢條斯理地回道,「都是為了朝廷辦事,綿澤你這性子,還是太過仁厚了些。」
「佷兒只是感嘆,怕那範縣令過了刑,便會亂咬些什麼。」
趙樽慵懶的抬手喝了口茶,才漫不經心地瞄過去。
「那綿澤你這些想法,可有向陛下諫言?」
趙綿澤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
「那陛下可有阻止?」
「不曾。」
一擱茶盞,趙樽微微眯眼,「既如此,那天子之心,咱們還是別操了。」
這話回得精準而巧妙,夏初七不得不嘆服。
打字面官腔,這些人都是一抓一個準兒的好手。可趙樽這人言辭不多,嘴上功夫卻尤其厲害。真真兒擔得起那什麼「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詞兒了。
可是趙綿澤的心性真是極好,被他給堵了回來,也不著惱,只是笑。
「十九叔教訓得是,是佷兒僭越了。東方大人行事自有他的風格,皇爺爺任用他,自然也有皇爺爺身為帝王的考量,佷兒委實不該妄加猜度才是。」
趙樽只是喝茶,不再說話。
那意思卻是「既然知道,那就不要說了。」
兩個人又恢復了趙樽剛進門時的狀態,只是稍等了一下,趙綿澤的目光,卻是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
「十九叔,佷兒先前說,要請楚醫官去為我父王診治之事,已經報請了皇爺爺知曉了……」
輕唔了一聲,趙樽極冷淡的挑眉,打斷了他。
「我會向陛下說明原委,不敢讓她誤了太子。」
趙綿澤笑了一下,「佷兒心知十九叔是為了顧及心愛之人,免得她受累,可如今我父王重病在床,讓我這個做兒子的看著萬分心疼,既尋得如此良醫,又豈能不心誠一求?」
說罷,他竟然從座位上走到面前,對著趙樽長長地彎身作揖不起。
「望十九叔成全佷兒的一片孝心。」
趙樽目光一閃,剛要出口拒絕,便被夏初七察覺了意圖。
來不及考慮,東宮她必須去。飛快地起身過去,她半跪在他的腳邊兒,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小腿,把話題給接了過去。
「爺,您看長孫殿下都給您行大禮了,您要再顧惜著我拒絕,都有些說不過去了,而且陛下會怪罪您的。先前我也覺得自個兒才疏學淺,可現在我想通了。區區雖不才,可醫者以仁為本,去瞧瞧病況總是好的。爺,您說呢?」
明面兒是真誠懇求,暗面兒是掐他撒潑。
趙樽只低頭看著她,淡淡一抿唇,那冷傲無情的樣子如同一只慵懶的白狐,神色極為清冷,「你這點醫術,在爺面前賣弄就成了,還敢賣弄到東宮去?不要腦袋了?」
背著對趙綿澤等人,夏初七就差抱著他的大腿了。
「爺,我素來嗜醫如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事哪是兒戲?」
一把揪住她的小腿肉,夏初七沖他擠眼楮,做了個「一百兩」的口型,又認真嚴肅地道,「爺,我可沒當兒戲,真是懷了一片赤誠之心,想為了大晏福祉為太子爺診治的。」
趙樽搖了搖頭,卻是一哼︰「萬一治不好?」
又給他比劃了一個「二百兩」的口型,夏初七苦著一張臉。
「醫者之道在于盡心,哪能包治好的事兒?」
原以為二百兩趙樽定會同意了,卻不料她索性闔上了眼楮,不再看她的口型比劃,仍是冷冷的拒絕,「爺說不成,便不成。」
夏初七一愣,頓時有些委屈起來,「爺……」
「位置上坐好。」
「爺……」
「叫爹都沒用。」
「……」
我靠!夏初七真想掐死他。
可好歹還有外人在場,她也不敢放肆,想了想,只得把牙一咬,起身靠過去,將嘴巴湊在他的耳朵邊上,速度極快的說,「我保證,只要從東宮回來,我便……便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就那個,那個你要的……可成?」
趙樽睜開眼來,與她目光相接,唇角似有一絲笑痕。可仔細一看,又沒有笑,只撐著額頭考量了片刻,才帶著一絲「艱難」的語氣,重重嘆了一聲。
「你既如此堅持,去瞧瞧也罷。」
夏初七呼吸一緊,牙根癢癢。
小樣兒的!就是利益給的不夠,妄自說了那麼多。
「呲……謝爺!」
他倆在這邊兒講著「秘語」,邊兒上的人早就愣神兒了。只有趙綿澤一個依舊面色優雅,極為清朗的笑了一聲兒,眼波如水的掃過他們兩人。
「楚醫官實在深明大義,綿澤在此先謝過了。」
今兒是大年初一,各有各的事情,趙綿澤又與趙樽聊了約模一盞茶的工夫,便領了夏問秋和幾個下人徑直離去了,趙樽也沒有派個人相送,便客套了兩句,拉著夏初七離開了。
外頭寒風正大。
趙綿澤體貼地從丫頭手里接過一件淺藍色軟緞斗篷披在夏問秋的肩膀上,又替她替好了帶子,這才目光清淡地回頭看了一眼,讓何承安打頭往晉王府的大門口走。
在往承運殿的必經之路上,月毓站在轉角處,衣袂飄然。
「長孫殿下,奴婢有話說……」
趙綿澤屏退左右,又沖侍衛使了一個眼色,才轉頭走向她。
「你可是都想明白了?」
月毓點點頭,端莊秀麗的眉目之間,帶了一絲委頓。
「長孫殿下說得對,人本自利,奴婢也不能免俗。」
趙綿澤輕笑一下,像是早就看出來了,面上仍是溫厚的笑意。
「這就是了,說吧。」
「長孫殿下,其實……」
月毓垂了垂眸子,剛剛說到此處,眼角便隱隱多出了一絲奇異的神色來,微微一愣,隨即抬起頭,對趙綿澤抿出一個淒苦的笑意。
「其實奴婢知道長孫殿下先前的話什麼意思。也知道長孫殿下您想要從奴婢嘴里打听些什麼。可是,奴婢實不敢欺瞞殿下,那位楚醫官確實是我家爺在清崗尋來的醫士,因機緣巧合他救得我家爺一次,我家爺見他醫術尚好,人長得也俊俏,便收用了在了身邊,多生出了些情分來……」
她說得極淡,聲音婉轉。
只在那聲音在冷風里,語氣有些涼,卻不是趙綿澤要听的。
淡淡揚起嘴角,他似有所悟,「月毓,你可是還有什麼顧慮?」
「奴婢沒有什麼顧慮,自從進王府那天起,奴婢便沒有顧慮了。這輩子奴婢生是爺的人,死是爺的鬼。他要不要奴婢,他明不明白奴婢的苦楚,他願不願意跟奴婢親近,便無兩樣。長孫殿下您猜得很對,他有了那個楚醫官,寵著她,憐著她,奴婢心里很不好受,時時都感到驚恐不安,害怕有一天會被他逐出府去,奴婢真的……沒有想象中的大度。可是,奴婢實在不敢昧著良心說假話,請長孫殿下見諒。」
趙綿澤微笑著,默默看她良久。
「多謝告之。告辭了!」
月毓頷首微微一笑,「長孫殿下慢走,奴婢送您——」
「不必!」
趙綿澤淡淡一甩袖。
難道真的是他猜錯了嗎?
他與那個楚七見了兩次面,兩次都不是那麼順當,中間總帶了一些不可預期的變故。可那個人卻奇怪地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時而嘆,時而笑,時而驚,時而疑,時而談笑風生,時而橫眉冷對,時而低眉順目,時而自信妖嬈,身為低等醫官,卻無諂媚的謙恭,看似句句真誠,可字字卻又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不同與平常人的氣質,確實非夏楚所有。
可她開心的笑時,那唇角梨渦,又實在太像,與他記憶中那人吻合。
要麼便是換了性子……
要麼便是心機深沉……
總歸,那人就像一個難解的謎。
一行人剛剛離開,只見不遠處一條大青石磚砌成的甬道里,慢騰騰地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個子高大,眉目疏朗,一個身材矯小,機靈如狐。看上去兩個人的個頭不是太協調,不過在夏初七本人看來,卻是極萌極匹配怕身高差。
咳!
當然得再長長。
她輕咳了一聲,尷尬地笑笑。
「呵呵呵,真是巧了哈,一不小心又讓你成了偷听賊。」
趙樽看著她,眉心微微一蹙,「是湊巧嗎?」
被他這麼慢條斯理的一問,夏初七覺得脊背上涼了一下。
「當然是湊巧啊,呵呵,想不到月大姐對您這麼忠心護主哈?」
確實,她真的沒有想到。
先前他倆在客堂的話,李邈轉敘給了她之後,她便覺得那月毓與趙綿澤不對勁兒,也就猜測月毓被那趙綿澤一挑,會想明白了說一些什麼出來。于是,這才故意拉了趙樽的手走到這兒來散步,就想當面揭穿她的小把戲。因為她一度懷疑,先前那個用巴豆粉玩「一箭三雕」戲碼的人,正是那個笑面菩薩月大姐。除了她之外,這府里頭,她也想不出誰還有那麼高明。
可萬萬沒有想到……
卻是來了听見了一番真心話大告白。
月毓這個人,要麼便是本性純良,要麼就是藏得太深。
更加郁悶的是,趙樽似乎很信任她?
見他不再說話,只拉著自個兒往前走,夏初七小臉兒耷拉下,面色便難看了幾分,想想心里老大不爽快。
「怎麼了?你覺得我居心不良?」
趙樽頓步,凝視她片刻,突然一嘆,抬起頭來拍拍她的頭。
「想多了。」
「什麼想多了?是覺得我懷疑月毓想多了,還是你說我居心不良想多了?」
「這臭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趙樽淡淡瞄了她一眼,又拉了她的手來,在唇邊吹了吹。
「冷不冷?」
手上傳來的溫熱,讓夏初七心麻了麻,縮回手來,卻又挑了挑眉頭,不容他把話題給扯過去,裝著不經意地問,「我只是奇怪,月大姐與那個長孫殿下也是舊識?」
話問出去了,可趙樽卻沒有回答。
淡淡的,低低的,冷冷的,他又反問了回來。
「這也正是爺想問你的。」
「什麼啊?」
「你與那個長孫殿下,可是舊識?」
心漏跳了半拍,夏初七身子僵硬了下,才蹙著眉頭奇怪地問。
「為什麼要這樣說?」
趙樽涼涼地看了她片刻,又撫上她的臉,使勁兒揉了下。
「你若不識得他,他會登門來求醫?」
與他對望片刻,或許是昨兒晚上的煙花給了她勇氣,或者是今兒他在趙綿澤面前的維護給了她力量,也或許是此時整個天下間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夏初七原本在腦子里存了許久的話,突然就輕松地月兌口而出。
「如果他們都說我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麼人,你會怎麼想?」
趙樽面色不變,只盯著她,連多余的一絲表情都沒有。
「你便是你。」
夏初七微微一愣,心窩里一股酸氣沖了上來。
先前在馬車上,她也對東方青玄說「我便是我」,如今趙樽也對這樣對她說「你便是你」,如此高度的信任度與認知感,讓她這個身處在異世空間的一抹靈魂,突然便像有了一個可以依托的港灣。
她便是她,從來都不是別人。
只正因為如此,她更不能連累了他。
他是一個皇子,知道太多「叛逆家眷」的事兒,便無好處。
心底擂了一會子鼓,咚咚地胡亂跳動著,她說。
「長孫殿下……他把我當成了故人。」
在趙樽並不驚奇的目光注視下,她語氣平靜地將那天出門遇見趙綿澤的事兒說了出來,只不過,在敘述的時候,隱去了與那個袁形之前有過交道的事情,只說自個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接著便被長孫殿下給請了去,想要驗明正身,幸虧東方青玄出面兒才解了圍,接著又在街上遇見了他,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了。
趙樽听了,沒什麼格外的反應。
「他既然疑心你,為何還要去東宮?」
心里怦怦跳動著,夏初七依舊狡黠地笑。
「我說過了呀,醫者仁心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小道上,冷風徐徐吹來,趙樽遲疑了片刻,伸手將她攬入懷里,非常溫情地裹了又裹,蹙著眉頭頓了片刻,才慢悠悠的開口。
「既如此,爺也不便攔你了……」
「謝謝……」
夏初七反手抱住她,裝著乖巧,卻沒想到,他又是一嘆。
「只是如此一來,想來離阿七你以身抵債的日子又近了。」
那冷冷的聲音,高冷幽毒,听得夏初七這個油鹽不進的家伙,心肝兒都狠狠一抽,奇怪地抬頭看他。
「喂,這話什麼意思?」
趙樽淺淺眯眼,懶洋洋地彈了一下她的臉。
「很快,你便會欠爺很多很多銀子。」
「……」
死瞪了他一眼,夏初七干笑了兩聲,往他的腰上一掐,也不裝古人了,「到底啥意思?咱倆能扯個明白不?」
趙樽勾起她的下巴來,盯著她,表情上沒有太多情緒,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楮,依舊噙著一抹冷意,淡淡掃視著她的臉,在與她的目光相接片刻後,才挑了一下眉梢。
「為太子診治的太醫,去一個,死一個。可懂?」
微微一怔,夏初七卻是笑了,「那我是得恭喜爺,又要大賺一筆了?」
「不必恭喜!你只須做好以身抵債的準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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