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一連就下了三四天。桑榆搬了凳子坐在門口,歡喜地看著外頭。趁著雨停的間隙,她跑去地里下了種籽。家里的田地開春的時候王伯就趕著牛過去幫她收拾出來了,只等著下了種籽,澆上水就能等它發芽。這些老天下雨,順帶著就幫她解決了挑擔子澆水的問題。
桑梓坐在床邊繡花,抬頭看了她好幾眼︰「二娘。」
「阿姊?」桑榆回頭。
桑梓招呼她過來,然後拿起手里的繃子,在她身上比劃︰「阿姊給你做身衣裳可好?」
下地種菜這些她不懂,但是繡花裁衣什麼的,卻是她擅長的。桑梓從小跟著阿娘學女紅,繡出的花鳥魚蟲活靈活現,還能做的一手好衣裳,後來住到南灣村,便一直靠做繡品幫著桑榆貼補家用。
「我衣服夠穿了,阿姊還是給自己多做幾件漂亮衣裳,萬一哪天姐夫來接你了,阿姊要漂漂亮亮地迎接他才是!」桑榆看著繃子上桃紅柳綠的紋飾,有些艷羨她有一手好手藝,兩只手瞧瞧握了握拳。她一握拳,指尖就踫到掌心的繭子。
桑梓知道她的胸圍肩寬袖長,也不多說什麼,低頭繼續手里的活計。桑榆回凳子上坐下,繼續看著外頭發呆,一時間思緒就慢慢悠悠地離家出走了。細雨敲打著屋檐,淅瀝瀝地往下落。
「二娘,你想不想上私塾?」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桑梓突然出聲問道。她也算是跟著阿爹阿娘上了幾年女學,能識字,也會做點詩,更是知禮,可二娘卻是還沒開蒙就跟著她到了村子里。村里有私塾,沒女學,也沒見哪家鄉親把女娃送去上學的,要是就這麼耽誤了二娘,她心底卻有些說不過去。
桑榆應了一聲。她這三年過得其實挺野的,桑梓一直以為她能認識一些字,是因為在外頭跑的時候從別人那學了幾個,而村里其他人則以為她是跟著桑梓學的認字。穿越過來光是認字,根本不抵用,桑榆一直很想能找個機會,多了解了解這個世界,興許能模索出一條穿越者特有的致富之路來。現在听到桑梓問話,趕忙點頭。
果然,桑梓沉默半晌,臉上漸漸浮出愧色,嘆道︰「你三歲就跟著我來了村子里,三歲多一點,就跟著左鄰右舍的後面學做事,五歲多,就開始忙里忙往撐起我們這個家,是阿姊忘了,你到底還是個孩子,理當學些東西,日後也好有個依仗。
都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桑梓自覺自己沒有盡到一個阿姊應該的義務,想想覺得有些難過。「等雨停了,阿姊去找先生,問問先生願不願意收下你,不求別的,但求你能多認識些字,知道些道理,以後也不怕吃虧跌倒。」
桑榆眼楮一亮,轉念又想到讀書是要交學費的。
古代學費不叫學費,叫束脩。城里的先生每年收的束脩不便宜,南灣村的先生是和阿爹同年科舉的落地書生,受鼓勵回鄉開了私塾,只為能再教出一個學生來成為南灣村考出去的第二人。
只是可惜時至今日,再沒出過第二個談知世。
好在鄉親們也不求躍龍門,家里的兒子孫子能多認識幾個字,進城賣糧的時候不被人騙了就行——要求這麼低,本來灰心喪氣不打算再教人讀書的先生,最後還是打起精神來繼續工作了。
看桑榆的神情,桑梓就知道,二娘這是又開始擔心錢的事了。
阿爹阿娘都不是那麼在意那些身外物的人,偏偏二娘越來越財迷,整日寫寫畫畫不知在記些什麼。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翻開二娘寫畫的紙,才發覺這孩子竟然是在認認真真的記賬。每一筆收支,都被她仔細地記錄起來,直到這個時候桑梓才知道,她究竟有多努力地想讓這個家越過越好。
「束脩的事你別擔心,阿姊每天多繡會兒,一個月就能多繡出一件繡品來,到時候不就能多一筆錢,交束脩總是夠了的。」
桑榆眼眶紅了紅,走到她身邊,蹲趴在桑梓腿上撒嬌道︰「阿姊該當心眼楮才是。」
穿越過來三年,桑榆自問對這個世界還陌生得很,離了南灣村,她就寸步難行,連東南西北都辨認不能。可不管是王嬸一家,還是里正家,所有人的好她都記在心里。更有相依為命的阿姊,一直在身邊,因為彼此依賴,所以才能撐著跌跌撞撞地走到現在。
姊妹倆正一坐一蹲在一塊說著話,突然听見外頭叫門聲,桑榆連忙起來出去︰「誰啊?」
談六郎在竹籬笆外跳了跳,揮手答道︰「二娘,是我!」
桑榆連忙開門,談六郎進門,火急火燎地抓著她就要往外走。
雨還下的淅瀝瀝的,桑榆忙抬手遮住頭,站定不肯走︰「你干什麼呢,有什麼事偏偏要拉我出去?」
談六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眨眨眼︰「帶你去看熱鬧!你猜,誰回來了?」
她哪里知道誰回來了,沒頭沒腦的,就是猜也猜不出來。
「那個肥婆娘回來了!」
「嚇!蘇大嬸回來了?!」
「男人死了,她覺得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日子難過,就想求阿爹讓他們回來住。」
一听說姓趙的死了,桑榆還有些難以相信。
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突然沒了呢?
「听說哥哥送他們一家走之前,私下里給了她男人幾百文錢。本來是盼著他們能在外頭重新來過,好好過日子的,哪里想這錢被她男人自己藏起來了。半個月前,她男人出去喝酒,大概是喝多了就跟人在酒館里打了一架……」
「打死了?」桑榆試探著問。
談六郎擺手︰「沒死,他把人給打死了!」
桑榆倒吸了一口冷氣。喝醉酒果然容易出事,竟然還把人給打死了……
「人給打死了之後,那家人就砸了他們家,拿刀架在他家大郎的脖子上,說什麼都要償命。可說是償命,人都死了,還能怎樣,肥婆娘就把身上的錢全賠完了,人家還覺得不滿意,然後砍了大郎一個手指頭!砍手指也就算了,幾天前,她男人半夜喝酒,估計又是喝多了,一夜被沒家,等到第二天傍晚,被人發現淹死在河里了,整個人都快泡發了!」
桑榆瞪大了眼。她就從前在香港黑幫電影里瞧見過砍人手指頭的事。
熱鬧誰不願意看,桑榆回頭同桑梓交待了一聲,披上簑衣,關上門,這才跟著談六郎往村口跑。
鄉親們都不願讓蘇氏進村,于是因為下雨沒出去干活的男人們這會兒全堵在村口,不肯給蘇氏讓開一條道。里正站在最前頭,繃著臉,身邊站了他的幾個兒孫,談家的幾位長輩也都出來堵路,說什麼都不答應蘇氏回村。
「要死人了,你們欺負我是個寡婦!」
桑榆錯過了開頭,但是才剛擠進人群,就听到蘇氏慣常的大嗓門和鬼哭狼嚎。
里正皺眉︰「之前你們一家離開了南灣村,就已經不是我們這里的人了,有什麼臉面回來?」
蘇氏一听這話,立馬怒火中燒,也不管這幾天接連下雨地上濕噠噠的,一**就坐在地上開始撒潑︰「要死人了啊,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子啊!要不是你個老不死的叫人給他錢,他怎麼會去喝酒,怎麼會淹死啊!殺人凶手啊!是你們殺了當家的啊!」
蘇氏才不管事情的緣由到底是什麼,她死了男人,成了寡婦,身上也沒有錢了,住的地方嫌她們晦氣又把她們趕了出來,這時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南灣村,能被重新接納最好,不行,那就訛點錢。
「閉嘴!」里正氣急,恨不能馬上給她幾個大嘴巴,「你男人是什麼德性你自己最清楚,現在出了事,只會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殺人償命吶!你們殺了我男人,他死不瞑目啊!」蘇氏大哭,幾個孩子站在一邊也都眼眶紅紅的。
如果單看這幾個孩子,誰都會心軟,想伸手幫他們一把,但是一想到這幾個孩子是趙家的種,萬一越長大越像他們爹娘怎麼辦,這不是往自己家里招狼麼。這麼一想,原本還心軟的男人女人們臉上的表情馬上變了,一個個繃著臉,泰山一樣站著,說什麼都不讓開。
蘇氏在地上打過滾了,也嚎哭過了,見實在沒人松口,只能自己退一步︰「賠我們娘兒幾個錢!要不是你們假好心,當家的就不會死!現在人沒了,你們總得賠我點錢!」
里正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談文虎趕緊扶住他,狠狠瞪了眼蘇氏。
「大嬸說話好沒道理,趙大叔是在外面出事的,你要怪就怪賣他酒的人,憑什麼跑來南灣村鬧事,真當大伙兒都是好欺負的不成!」
桑榆忍不住,從人群里擠出來。
蘇氏一看到她,立馬就上了火氣。談家人為了防止蘇氏發難撲過來,稍稍往前兩步護住桑榆。
「阿爹當初給趙叔錢,是為了讓他去外頭好好學門手藝養家糊口,大嬸如果能多注意些,說不定就不會發生如今的事,現在反倒把這事怪罪到我們頭上來,這話無論怎樣都說不過去。「談文虎看了趙大郎一眼,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趙大郎右手還包扎著,估計還得養傷,「大嬸如果有時間在這里撒潑訛錢,不如回去好好給大郎養傷。」
蘇氏大喘氣,作勢就要往談文虎身上撲。談文虎長得結實,根本就不怕她,等她撲過來,一把抓著她的手往旁邊用力一拉,蘇氏來不及站穩腳步,直接就被拉得正面摔在地上。
蘇氏仰頭,一臉污泥,大嚎︰「要殺人了!里正的孫子要殺人了!」
鄉親們紛紛皺眉,指指點點。
「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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