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聞早年也曾游歷大邯,在吃的上面,並不像虞家其他人那樣,有種種偏好。因為什麼都會吃,不挑食,所以,桑榆也最能依照廚房現有的食材,快速端出幾碗菜來。
入冬前,五味纏著阿芍腌制了不少酸菜。桑榆又在廚房里找出新鮮的五花肉和洋蔥,當即就炒了一盤酸菜炒五花肉出來,又做了桃仁雞丁和一盤香煎南瓜餅,這才歇了手。
一抬頭,虞聞就站在廚房門口,抱臂,笑盈盈地看著她。
「六哥,」她頓了下,輕輕咳嗽,「外頭冷,要是想看,就進來看好了。」她說罷,想要招呼阿祁把飯菜端到暖閣去吃。
「不必了,就在這吃吧。」
廚房里還帶著暖意,他在這兒吃倒是不冷。桑榆並不想反對,阿祁反倒苦著臉,勸道︰「阿郎,你在這兒吃,那我們幾個去哪里吃?」總不能主僕幾人都窩在廚房里吃東西吧。
他這麼一說,虞聞這才回過頭來去看身後站著的一排衙差。
他去東庭茶莊時,是帶了縣衙的幾個兄弟去的,回來便直奔一捻紅,他們自然也得跟著。
「還是去暖閣吧。廚房髒,民婦還得給幾位小哥下面,別吵著阿郎用膳了。」
李氏趁機出聲,身後探出一個人頭。
桑榆看了一眼,遂道︰「五味,把飯菜端到暖閣去。」
如此,虞聞也順勢應了,跟在桑榆身後,一前一後往暖閣去。
筷子是烏木的,用滾水剛燙過,模到手里還帶著余溫。
虞聞接過筷子,再看桌上幾道菜,雖不多,卻道道色香味俱全,當即覺得更加餓了,顧不得多說,低頭便大口吃了起來。
桑榆不知道。他已經連著兩餐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這幾日不光是茶樹試行的事忙著,更因年關將至,城中、縣衙里的很多事都需敢在年關前解決。
于是,夜里他就將自己關在書房,蠟燭常常燒到天明。章婆子和葉家的也做了夜宵端過去,往往只能擱在門口。等第二日一早去看,依舊完好地擺在門外。
「慢些吃,若是不夠,我再去做。」
她坐在一邊看著,忍不住彎了彎眉眼笑道。
很快,虞聞就將飯菜一掃而光,等他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抬頭,對著桑榆說的第一句話卻令她有些吃驚。
「單大夫曾說,那幾年在外游歷的日子里,一貫都是二娘下廚。我有時曾想,若你我年歲相當,是否能與你結伴同游。」
桑榆不知虞聞這話究竟是何意,心底隱隱有著某種答案,卻每每在就要破土而出的時候,被她自己死死壓住,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別想太多,興許只是誤會。
而後的日子,過得飛快。
一眨眼,便到了除夕。
虞聞因是縣令,過年回鄉多有不便,便留在大都。本以為桑榆時隔兩年,今年總歸是要帶著人回奉元城的,不料卻也留了下來,將一捻紅張貼地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地過起除夕來。
在奉元城,除夕夜宮中會舉行儺戲驅邪,會有皇城親事官和禁軍各部將軍一道戴著面具,身穿彩衣,手持金槍龍旗,帶著一眾教坊司的人,從宮中驅逐邪祟,一路到宮門外這才結束。而後,還會有爆竹齊燃的奇景。
而出了奉元城外的地方,雖也有儺戲,規模到底比不得他們,加之與奉元城相同,各地都實行宵禁,一年當中唯獨中元才許夜行。
因而,大都的除夕,各家在火爐邊圍坐,透過窗戶,看著自縣衙騰空而起的爆竹守歲。
阿芍端著夜宵從廚房過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自家娘子照著鶴氅站在門外台階上,仰著頭,就那樣長長久久看著爆竹在天上炸開,散出漂亮的煙花。
「娘子。」她出聲道。
桑榆回頭,看著她,良久才低聲問︰「你說,他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阿芍偏頭看,有些不明就里。
隨後,桑榆抿了抿唇,苦笑道︰「罷了,沒什麼。夜宵我不吃了,端去給那三個小的吧,要是熬不住睡了,你就自己吃,別浪費了。」
她擺擺手,轉身回房,卻在關門的時候,視線望著天,收回時還有一絲留戀。
正月,遲來的書信到了桑榆手中。
時隔兩年,桑梓再度寄了書信過來,她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打開後看到的會是怎樣的內容。雖然從宦官和虞聞口中,她都听說了一些虞家如今的事。
信里很多事寥寥幾筆帶過,桑榆卻透過筆鋒,似乎看到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本以為怯弱無能的阿姊越地強勢起來,瑯軒院中曾經听她難堪的那些小妾,一個個被收拾地服服帖帖,就連丁姨娘在吃了幾次虧之後,也終于學乖不再當面作法。
她心有欣慰的同時,卻又覺得難過。
從她睜開眼,滿心滿眼以為阿姊什麼都不知道,于是真心相待,相依為命的時候,阿姊就已經將彼此,帶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桑梓來信,是想她回家探親的。只是信來得晚了一些,如今已經過完年,再過幾日,元宵佳節都要到了。
桑榆收了信,卻提筆寫了一封信,托人帶去奉元城,交予崇賢坊柳娘子。
當初不告而別的事,連師父和師公都不知道。她不敢寫信,就這樣到了如今,阿姊突然寫信過來的事,她心有疑惑,只得求助于師父。
書信一來一往的功夫,果真時至元宵。
大都城中一片歡欣。
譚家內宅,一大清早就有婢僕忙碌著在宅中各處掛上花燈應節。
桑榆吃過早膳,便被譚家派來的馬車接到了那兒。一進門,便被院內花燈,看得眼花繚亂。各式花燈,形態各異,五花八門,風雅有之,愛有之,新奇亦有。她跟著義母在院中轉了一圈,心情愈愉悅。
前世,當傳統文化在經過了漫長的低迷之後被人喚醒,元宵花燈會也在各地重新興盛了起來。她五六歲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逛花燈會,手里必然要拖著一只兔子燈,走到哪拖到哪。
也因此,每年元宵,看到花燈,她的心情總會變得特別好。似乎與前世唯一的關聯,便只剩下記憶,而記憶之中,最美好的,便是一家三口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連日晴好,城中的雪漸漸都化了。
桑榆在院中站定,正與譚夫人說話,便見一眾侍娘扶著一人出來散步。桑榆好奇看去,只見那人一身月白直綴,戴著冠,面龐也十分白淨俊逸,只是一雙眼卻被黑布蒙著,隱隱還能從他身上聞到藥香。
「這位是譚家別支的長子,前些日子傷了眼楮,被人送到我們這修養。你義兄給他開了藥,大概再敷上幾天,就能好了。」
像是知道桑榆的好奇,譚夫人輕輕開口解釋道。
桑榆微微頷首。
大約是因為這人長得不錯,圍攏在身邊的侍娘格外的多,有的拉著他的手引著他往前走,有的則親昵地挽著手臂說著話,甚至還有人時不時往他胸前背後貼身靠著說話。
桑榆隱隱覺得,這些侍娘簡直就是赤/luo/luo的在暴露自己試圖上位的野心。
她回頭去看譚夫人,卻見譚夫人一臉見怪不怪的樣子︰「她們想盡辦法勾著別人,總比把這些壞心思動到正經主子身上的好。」
末了,又從鼻子里出一聲冷哼,「男人若是不願,就算你是光著身子在他面前,他照樣能卷鋪蓋把你扔出去。你瞧著他看不見,其實心里清楚。如果品行端正,哪里會由得這些人作法。」
桑榆覺得有理,眉頭舒展,嘆道︰「女子何必輕賤自己,難不成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
「活得下去。」譚夫人道,「並非人人都能就這樣活下去。有的女人,天生沒有骨頭,只能依附男人。也有女人,她們能挺直腰板,和男人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甚至以令男人臣服。」
譚夫人出身草莽,是早年譚大夫在山間采藥的時候遇上的山大王的女兒,自有一股別的女人沒有的豪氣。
譚大夫這輩子沒收過通房,沒納過妾,心甘情願地被夫人管著,哪怕被人當面嘲諷怕老婆,也沒回家對著夫人吹胡子瞪眼楮。
如此,譚夫人自然有資格同桑榆說這些話。
在譚家吃過午膳,又留著陪譚夫人說了好一會兒話,被譚大夫逮住就某種婦科急癥進行了一番切磋和探討之後,桑榆終于回了一捻紅。
外頭又下起雪。因為縣衙出面造了庇護所,城中那些災民和乞丐都找到了過冬的地方。一路上桑榆並未看到多少流離失所的人。
她下了車,準備進門。突然听到咳嗽聲,下意識轉頭去看,就見牆根處立了個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氅的肩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就連眉上都沾了層雪絨,不注意,還真會漏掉他。
那人看見她回頭,笑了笑︰「二娘。」
因為是元宵節,桑榆放了家中眾人的假,阿芍陪著李氏去逛街了,五味自不必說定然是強拉著兩個小的出去玩耍去了,家中沒人,也不知他站在外頭,究竟站了多久。
桑榆哭笑不得,幾步走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阿祁去了哪兒,怎麼也不勸勸你。若是我夜里在譚家住下了怎麼辦,六哥打算在門外守一整夜嗎?」
她語氣里帶了濃濃的責備,卻也有藏不住的關切。听剛才咳嗽的聲音就知道,他已經受了寒。
「我讓阿祁代我回奉元城了。」虞聞邊走邊解釋道,怕她當真氣惱了,就連說話時下意識都帶了幾分小心,「你躲了我很久,我想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14日的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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