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九月的秋天,天空像清水洗過的一樣,晶瑩透亮,縴塵不染。
九月的鐵弓山,遠遠望去,青如眉黛,蒼莽一片,而近處的紅楓,確如染上嬌媚的胭脂,讓剛硬的山帶了幾分的柔美。
偶爾有過路的山雞、野兔撒了歡地在山間追逐嬉鬧。
羊腸山路上,荀建國弓著腰費力地騎著一輛破舊的大金鹿28自行車歪歪扭扭的向前進著,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而後背上早已經浸透了一大片。
荀芷粟坐在車後座上,兩只手緊緊地攥著表舅的衣服。
山路顛簸,荀芷粟也隨著車子一顛一顛的,伴隨著起伏的還有她那顆似箭的歸心。
其實,剛剛課堂上,班主任把她找出來的時候,她的心里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雖然班主任沒和她說什麼,但是,從那時起她就心跳如鼓。
背著書包來到學校門口的值班室,荀芷粟一眼就看到了表舅荀建國,表舅正坐在里面的木凳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可能是抽得急了些,他被嗆得一連串的咳嗽。
「表舅。」荀芷粟清脆地叫了一聲。
「雪兒啊。」荀建國抬頭應了一聲,將剩下的一小節煙**往地上一扔,用穿著打著補丁的黃膠鞋輕輕一攆,接著咳嗽了兩聲,隨口吐出一口濃濃的黃痰。
「是不是我姥姥……」荀芷粟說了幾個字便沒了聲音,是的,她不敢問。
荀建國並沒有否認,他用粗粗的指頭撓了撓貼著頭皮的短發,拉著她走到門口︰「快走吧,說不定還能和你姥姥見上一面說句話呢。」
荀芷粟一下子懵了,只覺得剛剛砰砰跳的心被重錘狠狠地砸了一大下,砸的她蒙頭轉向,失去了主心骨。
怎麼會呢?一個月前縣里高中還沒開學的時候,她還挽著姥姥的手撒嬌。
怎麼會呢?上個周的時候,姥姥還托來城里辦事的進水舅舅送給她親手烙的蔥花餅。
當時,荀芷粟捧著塑料袋里的餅當場就落了淚,姥姥是一個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可是為了自己的最愛的外孫女卻要拉下臉去求別人,荀芷粟可以想象姥姥得陪上多少好話和笑臉,不知要趕幾個晚上繡出枕套和鞋墊答謝人家。
「雪兒,還愣在著干嘛,你這孩子,眼見著天就快黑了。」從城里到鎮上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馱著上一個半大的孩子,怎麼也得騎上兩三個鐘頭。
穆建國仰頭看了看依然西偏的太陽,急切地蹬開自行車的閘,跨上了車子。
在路上,荀建國斷斷續續給她講了姥姥的一些情況。
昨天下午的,還有人看到姥姥扛著鋤頭到山上去鋤小白菜地里的草,可是今天中午的時候,表舅媽去姥姥家,卻發現姥姥家的街門還閂著,她拍著門叫了幾聲,里面也沒有動靜。
表舅媽心想可能要出事,就叫來人從牆頭上爬進去,果不其然,看到姥姥俯面趴在灶台前的地上,額頭上是已經干涸了的深紫色的血漬,鍋里還熥的飯,應該是今天早晨出的事,等著表舅拉著板車送到鎮醫院,醫生說就不回來了,回家料理後事吧。
荀芷粟邊听邊流淚,而覺得心抽的不行。
她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平時是不願意流淚的,可是此時眼淚就像被擰壞了的水龍頭,止不住地往下流。
山上的那片小白菜地是暑假的時候,她和姥姥一起上山去種的。
她還記得她在給白菜種澆水,姥姥坐在地邊上出神地看著一個個小水渦,嘆氣道︰「那時候,我的笙兒可听話了,還沒鋤頭高,就和我來山上干活,一晃連她的閨女,我的好外孫都長成大姑娘了。」
荀芷粟放下手里自家的葫蘆做成的水瓢,跑到姥姥跟前撒嬌道︰「姥姥,我再大也要您疼,我一直陪在您身邊。」
姥姥捋了捋稀疏的白發,樂呵呵地笑道︰「我也想陪著我的好雪兒,可是姥姥不能陪你一輩子,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姥姥說著往南邊的山上望去。
荀芷粟知道,那座山上埋著姥姥這一輩子最親的人,和她相濡以沫大半輩子的老伴,她還沒長大就早早夭折的兒子。姥姥的視線還會穿過大山射向文城的方向,那里某個地方或許還有她最疼愛的失去聯系的女兒,荀芷粟的媽媽荀笙笙。
荀芷粟小狗一樣將臉往姥姥的臉上蹭了蹭︰「我不會讓您去的,我會保佑您老人家長命百歲的,等我考上大學掙了錢,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我們一起吃個夠。」
姥姥听了,笑得滿臉的皺紋都綻開了,她用松樹皮一樣粗糙的手輕輕地撫著荀芷粟白淨的臉蛋,喃喃地說著︰「我不去,我不去,我會陪著我的好乖乖,我要看著我的雪兒平平安安,幸幸福福,找個好工作,找個好婆家,有個貼心的人兒來疼,我還要給我的雪兒看孩子呢。」
听著姥姥的話,荀芷粟有些嬌羞,臉上含了一層紅暈,但是她卻沒有反駁姥姥,因為她知道那是這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人唯一的心願。
她伸出縴細的手指鉤住姥姥的骨節有些變形的指頭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準變。」
那時,十六歲的她不會傻傻的以為姥姥真的可以長命百歲,但是她相信老天會給姥姥十幾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去她實現姥姥的那些願望,因為姥姥的身體是那麼的健康,可是怎麼過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變了呢?
她不是和姥姥拉過勾了嗎?她不是祈求過老天了嗎?為什麼?為什麼?姥姥不是最疼她的嗎?老天不是要好人一生平安的嗎?
在荀建國使出渾身力氣蹬了兩個多鐘頭之後,兩人終于回到了清水鎮。
這個時候的清水鎮還是一片未開發的處女地,鎮上村子里鮮有冒著濃煙、排著污水的工廠,也沒有燈紅酒綠的休閑娛樂場所,更沒有豐富多彩、最炫民族風的夜生活。
此時,正是傍晚六點多鐘,天色稍暗,嘰嘰喳喳的鳥兒一群群地回到巢穴,鎮上的絕大數店鋪都已經大門緊鎖。
姥姥家所在的荀家村要穿過清水鎮再往西騎上三里地。
十分鐘之後,滿頭大汗的荀建國終于將車子騎車到了荀家村。
荀家村不大,只有二百多戶不到一千人。正是晚飯的時候,村里的男人們都開始陸陸續續從地里干完活回家,而家里的女人們都開始起灶做飯了。
純淨的空氣中彌漫著縷縷燃燒麥秸草的味道,從村口望去,家家戶戶都炊煙裊裊,整個村里是一片安閑恬淡的景象。
荀建國和荀芷粟將車子在村子最西頭的一戶土坯房外停下來,荀芷粟從車後座上跳下來,表舅媽張仙梅在門外轉來轉去,似乎是等待了好久。
見丈夫這麼晚回來,她開始數落起來︰「怎麼才回來?讓你辦個事沒見你利利索索地辦成到時候。」
荀建國抹了抹滿臉的汗,吐了口痰,解釋道︰「今年夏天下大雨把那條近道沖垮了,我又多繞了十多里的山路,可累死我了。」
張仙梅見到她身旁眼淚汪汪的荀芷粟,給她擦了一把淚,這才說起正事︰「雪兒兒,你現在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發生這樣的事,都得靠你頂起來,別讓別人看了笑話,知道不?」
荀芷粟點點頭,眼楮卻往屋里望去︰「舅媽,我姥姥……怎麼樣了?」
張仙梅將手里一件素淨的白衣服套在她身上,拍打了一下說︰「還沒歿呢,快進去吧。」
「哎。」荀芷粟將手里的書包遞給張仙梅,踏進家門。
正屋里坐著幾個村里的老人,也都是平日里和姥姥相熟的人。
老太太們見著荀芷粟走進來,拉著她的手,紅著眼圈道︰「雪兒這丫頭可回來了,你姥姥還有一口氣呢,不甘心閉眼呢,沒看到大孫女呢。」
听到老人們的話,荀芷粟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來。
老太太們拍著她的背,抹著眼淚安慰著︰「別哭,別哭,雪兒,叫叫你姥姥,和你姥姥說幾句話,也讓她走的安生。」
荀芷粟點著頭答應,走進她和姥姥住的那間小屋,方寸大的地方,被姥姥收拾得井井有條,泥牆上被姥姥填滿了印花紙還有荀芷粟的從小到大的獎狀。
屋里的燈泡散發出昏黃的光,姥姥就躺在炕上,原先在荀芷粟眼里那個高高瘦瘦的老太太此刻就躺在炕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炕邊上坐著的是村里宋老太太,她和姥姥是從小到大的好姐妹,長大後一起嫁到了荀家村。
宋老太太見荀芷粟進來,拉著她的手對姥姥說︰「老姐姐,雪兒回來了,你不是一直記掛著她嗎?她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她啊。」
「姥姥……」荀芷粟爬上炕,跪在姥姥旁邊,伸手去模姥姥的臉,姥姥的臉蒼白一片,臉上的皺紋蹙縮著,額頭上的血漬已經被擦去,只能看到一個拇指肚大小的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