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卻原來,這呂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祖上雖比不得四公八侯尊貴,好歹也有個爵位。只是後來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後的她投靠無門,迫于生計,只得接了江南富戶容家的聘書,做了他們家女兒的西席。
「一般來說,像我們這樣的窮世家女,只有兩條出路︰要不出家;要不嫁給那些看中我們的門第,又不在乎我們沒有嫁妝的平頭小民。偏我哪條路都沒有選,而是自甘墮落,為了幾斗米就給個地主老爺家做了女先生,實實是丟了世家的臉面。」
呂氏斜歪在羅漢榻上,雖巧笑嫣然,卻語調譏諷。
「偏這戶人家,卻是比大多數的世家都要有錢。那老威遠侯之所以挑中這容家下手,就是看中了他們家的有錢無勢。只是,他的運氣不好,最後關頭竟陰差陽錯,錯找上了我,偏我還有個不容人輕視的好出身,叫他想月兌身卻不能,不得不被迫娶了我……」
她抬眼看看林敏敏,「那個莊子,便是容家人為了答謝我,贈予我的嫁妝。」
頓了頓,仿佛怕她還不明白似的,她又道︰「其實我和容家人,早就看穿了老侯爺的計謀。只是容家勢弱,不敢得罪老侯爺,我嘛,雖然委屈自己做了個女西席,心里卻從沒放下過我那高貴的出身,難得這老侯爺自己送上門來,我便也就順勢而為了。那老東西雖說卑鄙無恥了些,好歹也是個侯爺。至于趙家老太君為什麼那麼恨我……」
她唇角一抽,那笑容有著說不出的乖張詭譎。
「那時候,小侯爺才剛開始跑西洋,拿回來的那點錢根本就填不上老侯爺的窟窿,所以那個老東西才一心想要抓住容家。容家呢,卻是看不上又老又窮的他,倒是看上了前途無量的小侯爺。于是我和容家就達成了一個協議,只要他們助我嫁給老侯爺,我就助容家把他們家的小女兒許給小侯爺……」
她收住話尾,那含著譏嘲的眼眸轉向窗外。
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呂氏才轉過頭來,再次以那種詭譎的笑容盯著林敏敏的雙眸道︰「你怎麼看我?」
林敏敏眨巴了一下眼。
這呂氏,為什麼跟她說這些?
她倒不是認為呂氏在編瞎話,這些事很容易就能印證出來。只是……好吧,她只有在孩子們面前才會放下警戒之心,面對跟她同樣心智成熟的大人,她就不得不多問幾聲為什麼了。
看著一瞬不瞬望著她的呂氏,半晌,她才謹慎地答道︰「每個人,都有權利為自己謀求更好的生活。只要這種謀求不傷害到其他人,別人就沒有置喙的余地。」
她的回答,似乎叫呂氏有些意外。她再次以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阿欣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很想嫁給老七。」
那侯爺呢?林敏敏很想問,侯爺想娶她嗎?一想到那人的恨之處,她就沒了替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其實,林敏敏骨子里是個干脆利落的性子,呂氏這種轉彎抹角,看似直爽卻又處處防備的說話方式,叫她忍不住心生厭倦,便直了直腰,放下茶盞,回望著呂氏道︰「若是我說錯了,還請老夫人原諒。我覺得,老夫人心里大概是有些後悔當年的事吧。」
呂氏那修得十分精細的眉微微一跳。雖然她掩飾得很好,林敏敏還是覺她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半晌,她才緩緩笑道︰「這你就錯了,當年我想嫁過來,就是想要過上如今這樣的生活。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而容小姐卻死了。
忽然間,林敏敏明白了,這呂氏為什麼會以那種奇怪的口吻描述自己的故事,這大概是她潛意識里對自己厭棄了的緣故吧——顯然,那位早逝的侯爺夫人,已經變成了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林敏敏一向是個心軟的,呂氏心底的那點哀痛,頓時叫她心生同情。若不是她始終對這呂氏心懷警戒,怕是當即就要說上幾句軟話來安慰她了。
她再次謹慎地看了一眼呂氏,又垂下頭去默默喝茶。
見她沉默,呂氏也靠回軟墊中一陣沉默。半晌,她又緩緩說道︰「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兩個很像。在世人眼里,你給人做妾也好,我設計老侯爺也罷,都是下賤沒廉恥的女人才會做的事。」她冷笑一聲,「世人都拼命譴責我們這些從男人身上撈取好處的女人,卻從來沒有人去譴責那些從女人身上撈好處的男人!老侯爺設計容家的女兒沒事,我反過來利用他的算計來算計他,這便是天大罪過!」
听著她的憤懣,林敏敏忽然覺得,不管這呂氏為什麼找上她,至少眼下這女人跟她說那麼多,只是因為她寂寞。
那種無人說、也無處以說的寂寞,自穿越以來,林敏敏也深有體會。
許正是這種寂寞,叫她不禁也說道︰「其實,我對我眼下的處境也不是很明白,我不知道……」她想說,「我不知道一個妾的權利和義務」,但又有些拿不準古人能不能听得懂這兩個詞,便換了個說辭道︰「我不知道我有權去做些什麼,又不能做些什麼。但,至少有一點以肯定,我絕對不會叫任何人來主宰我的生活。別人怎麼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麼看我自己。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絕對不會看不起我自己。說實話,我現在很後悔,不該帶著孩子們回來,如果以,我寧願離這侯府遠遠的!至少在外面,我是自由的!」
說完這番話,她和呂氏不由一陣面面相覷。
其實,不知不覺間,兩人都把對方當樹洞了。但這一通自說自話的泄,卻意外地叫原本生疏的兩人間,產生了一種類似同志情誼般的親密感覺來。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都笑了。
呂氏道︰「我果然沒看錯你。」
林敏敏則忍不住「好為人師」了一把,「我若是老夫人,既有錢又有身份,才不會憋屈自己守在這侯府里……」
「有錢?」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呂氏打斷了。呂氏嘲諷一笑,「這兩年,府里確實變得挺有錢的,但這錢卻不是我的。屬于我的,只有那個小小的莊子罷了。」
她忽地又那麼奇怪一笑,道︰「趙家老太太一定以為,她是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卻是不知道,她這其實是在給她那個姨佷孫幫倒忙。就算是當初老侯爺在世時,這府里也從來就不是我當家。」說著,她似想到了什麼趣事,「咯咯」一笑,伸手拿起茶桌上的茶盞,望著林敏敏笑道︰「這府里,水深著呢。」
她那詭異的笑容,頓時就勾起了林敏敏的好奇心。只是顯然呂氏不打算再往下說了,她也不好貿然相問。畢竟,她們二人還沒那麼熟。
呂氏又道︰「難得你我投緣,我便多一句嘴,听不听卻還在你。依著你之前的身份,這老五死了,怕是你遲早要再走一步。不過,女人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圖的不就是個衣食無憂?咱們這府里千不好萬不好,卻從來不會在這一點上虧待于人。侯爺那人雖說有一身的毛病,倒不是個在錢財上小氣的。既如此,我看你不如留下吧,好歹也能跟我作個伴。我雖是個不中用的,總還能護得住你,還不至于叫人怠慢于你。」
林敏敏不禁一陣眨眼。這呂氏寂寞不假,但她的這番說辭,怎麼听著像是個大姐頭來收山頭的?
不過,最後那句話林敏敏卻是不太相信。誰說這府里沒人敢怠慢于她?!那個「猴兒爺」對她就是滿臉滿眼不加掩飾的輕蔑鄙夷和怠慢!有個「孝」字壓身,侯爺或許不敢對呂氏無禮,但對付她,那是綽綽有余!
見這人是經不起念叨的,她這里才想到那個人,就從窗口看到那位「猴兒爺」像押犯人一樣,押在三個孩子身後進了院子。
林敏敏忙起身迎了出去。
三個孩子一見她,立馬就又撲過來抱住她,似乎每個人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頓時,林敏敏抬起頭,以譴責的目光投向那個最有能的罪魁禍首。
鐘離疏被她看得一陣皺眉,不由就防衛地叉起胸來。
林敏敏白他一眼,低頭問那三個孩子,「怎麼了?」
最小的那個抬頭道︰「想敏敏娘了。」
弟弟沒吱聲,只是用力抱緊林敏敏的腰。
姐姐抱著林敏敏的胳膊,警惕地瞪著七叔。
在他們的身後,呂氏隔著窗戶,一臉興味盎然地望著院中各人不同的表情。
呂氏身旁,那個吊梢眼的丫環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伸手給呂氏換了一杯熱茶。
呂氏扭頭看看她,又是微微一笑,回頭看著院中對峙的那幾人道︰「這不是挺有趣嗎?總得有些什麼事,才能打這漫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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