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穿過重重殿宇、處處院落,回到自己的寢殿。
所過之處,太監、宮女不是老遠就跑得不見影的,就是沿途跪得整個人都伏在地上,氣也不敢喘一下。
本來有笑語、有溫言的地方,只要有他走過,即刻一片肅殺,靜得落針可聞。
容若至此才真正意識到,這十多天的努力,完全被自己的勃然怒氣破壞了,再加上小絹莫名其妙的身死,不知引起了多少猜測。
在大多數人好不容易開始對自己有所改觀時,忽然又受到這樣的驚嚇,以後再想打動他們,就更難了。
容若覺得腦袋隱隱作痛,想要努力和善一點給所有人笑容,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嘻嘻哈哈一番,卻覺得疲倦得連笑都沒有絲毫力氣笑了。往日為了放松所有人的精神,為了打破宮庭的冷寂所努力做出來的姿態,故意戴上的小丑面具,終于是扮不下去了。
他苦澀地嘆息一聲,不再東張西望,不再努力從所有跪地俯首的人中間尋求理解,一路回到了寢宮。
進了內殿,容若坐下來就開始唉聲嘆氣,嘆了兩口氣,抬起頭,掃一眼殿內侍奉的人︰「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滿眼都是人,我沒吩咐的時候,除了性德,還有蘇良、趙儀,誰也別進來。」
太監、宮女們趕緊屏息閉氣地往外退出去。
容若又苦笑著搖搖頭,說什麼平常心,說什麼盡量善待每一個人,說起這樣高高在上的話,現在已經越來越順暢了。容若,你真的可以保證,自己一直不會變嗎?
他輕輕嘆息,沖性德說︰「有沒有生我的氣?」
「為什麼生氣?」
「我去找皇後替你要個公道,最後反而和皇後和和氣氣地一塊出來了。」
「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生氣,無論這是關于對我的謀害,還是無數人的死亡,又或是你替不替我出頭。」
「真是個無情的人啊!」容若以往總是這樣訕笑著說性德,不過,這一次,聲音里卻沒有了笑意,只有疲憊︰「我看,你其實是明知道害你的人是誰,就是不告訴我,看著我往陷阱里跳。」
「我沒有權力把秘密告訴你,你要知道,必須靠自己去查。」
「如果前面是會跌死人的陷阱,你也一樣讓我跳?」
「有我在,你死不了。」
容若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這樣無情的話,他卻說得這般理所當然、神色自如,就像是說太陽從東邊升起這樣天經地義,無可置疑也無法指責的事一樣。
有理得讓容若滿月復怨氣也無法對他發作,只得長長嘆息一聲,開始揉眉頭,低聲說︰「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未老先衰,少年先白頭的。」
他這邊埋怨,外頭太監傳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皇後娘娘駕到。」
容若聞聲一愣。想不到皇後到永樂宮見太後,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打破以前老死不相往來的冷漠態度,親自前來相見。
他心中奇怪,卻也站了起來。
殿門大開,外面無盡的陽光立時照進殿來。楚韻如當殿而立,姿容如仙,燦爛的陽光都在她背後閃耀,又似這滿天驕陽,都因她一人而亮了起來。
不知是陽光太燦爛,還是楚韻如容顏太亮麗,竟令得容若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忙上前兩步,笑說︰「怎麼這麼快就給皇太後請完安了?」
楚韻如盈盈要往下拜去。容若一把扶住,沒讓她下拜,就著手,引入內殿。
性德已知情識趣地先一步退了出來,同時關上殿門。
殿門一關,楚韻如便道︰「臣妾未得皇上旨意,不敢胡言,太後問起時,也只說和皇上有些小爭執,如今已沒事了。太後已經安心,臣妾托辭要來向皇上賠罪,才告退出來。已經在甘泉宮中下了禁口令,今日殿內與皇上爭執時所說的話,一句也不可泄露。」
容若又驚又喜,忍不住又抓住她的手︰「韻如,你真不愧是一國皇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卻已能想得如此周全,我正是不想把這事鬧大,唯恐牽連過眾,自己卻沒注意到要禁止甘泉宮中的人傳話出去。」
楚韻如雖不是第一次被他握住手,但上次太過震驚,反來不及感覺些別的東西,這一次有了準備,再讓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禁不住暈生雙頰︰「臣妾因不知原委,所以要在事情弄明白之前,先禁住下頭的人亂傳。只是,此事既在宮中發生,又是投毒欲害皇上身邊的近人,甚至牽連到了臣妾身上,臣妾身為後宮之主,不能不問,不能不管,還請皇上告知實情。」
她神態端莊,語氣溫婉中顯出堅定,竟令得容若感到難以拒絕于她。心中卻不由感嘆,楚家女子,果然個個不凡,不愧是大楚國的後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多年被丈夫冷落,卻有如此剛毅決斷的性子,一旦發生事情,就能妥善應對,並且毫不回避身為皇後的責任,也同時爭取後宮之主應有的權力。
容若本人雖不希望這種事知道的人太多,但也明白,這時候如果拒絕楚韻如這樣合理的要求,就太不尊重統御六宮的皇後了。所以,他也不再多猶豫,點點頭,就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楚韻如听得俏臉上神色連變,禁不住低問︰「既是如此,為何皇上只問了臣妾兩句,就不再追究了呢?」
容若歉然道︰「我薄待了你有兩年,你當著人面,從無怨言,更沒有做過什麼有損皇後之儀的事,何至于性德一來,你就變了?就是好男風,我以前也有過孌童,你也不曾殺人泄憤,為什麼兩年之後才來做這種事呢?都是我自己氣昏了頭,也不多想,就去找你。你明明是個性子剛強,清清白白的女子,怎麼容得了半點冤屈和侮辱,又怎麼會去做那樣卑鄙無恥的小人之事。」
楚韻如明眸流轉,美目中閃爍異彩,卻又急急垂首,不肯再與容若對視︰「臣妾不敢自稱賢良,只是,身為一國皇後,縱然殺人,又何必行鬼祟手段。只需找個借口,把蕭侍衛召到甘泉宮,隨便捏個罪名,喝令當堂杖死便是。皇上就是生氣,也未必降得了罪。」
「我已認錯了,你怎麼還說這樣刺我的話,我給你賠禮,好不好?」容若對著楚韻如,深深一揖。
驚得楚韻如側身避開︰「皇上這是做什麼,臣妾豈有怪責皇上的意思,只是想為自己略做辯白,也好寬皇上之心。皇上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更要勸皇上細細追查此事,小絹的背後必然有主使之人,此人膽敢在皇宮之中下毒,又企圖挑撥帝後,居心之毒,猶勝蛇蠍,若不查出,隱患無窮。」
容若心中早知幕後黑手是誰,卻實在不願楚韻如也牽扯進來,平白添了一層凶險,只得皺眉說︰「小絹已死,翠兒純是受利用,不知往何處去查?」
「小絹雖死,但她人在後宮,平時接觸的人極少,若有勾結之人,必有跡可尋,就將平日與她相近的人叫來,一一審問,還有翠兒,到底是不是受利用也未必可以肯定,非要細審方能明白的。」
「她們未必肯認。」
「嚴詞審訓,諒她們不敢不招,若再頑抗,宮中也有刑法森森,並非擺設。」
「宮中弱女,一場嚴苛審問,會對她們造成多大的傷害和驚嚇呢!別說這些人中未必有知情人,就算真有一個兩個,只為了找這一兩個人,這樣大張旗鼓對許多人嚴審,甚至可能會用到刑罰,也未必妥當。」容若想也不想就反對︰「更何況,事情一鬧大,就瞞不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這在御前投毒的大事,必要累許多人掉腦袋、丟性命,其中大部分都會是無辜之人,你我又如何忍心?」
「可是,皇上,宮規本是如此,有人在御前投毒,自然是許多人平日失職,不能防患于未然,加以懲處也是應當。若是為顧忌傷到其他人而不加嚴查、不行審訊,那凶徒永遠逍遙法外,甚至可以再施毒手」楚韻如雖自小讀書萬卷,才慧雙全,但不可能了解一個有著現代人權觀念的人,所以,更加不能理解容若的話。
容若深深嘆氣,知道了皇後的意思是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一定要追查下去,至于會牽連多少人,她可能根本不會考慮。
他心中不快,臉色也就不太好看了,想要責備她,看她滿臉愕然不解,心中又是一軟。畢竟時代不同啊!在這里,所有人都有階級觀念,高官大閥不把地位低下者放在心上,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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