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韻如秀眉微蹙,垂首無語,似是受容若一番作為震撼太深,竟仍在深思。容若笑著想與她打趣幾句,卻听見外頭一疊聲報了進來。
「攝政王駕到!」
容若不想楚韻如卷進斗爭︰「你先回甘泉宮去。」
楚韻如見他神色肅然,心知事非尋常,竟是搖首拒命︰「夫妻一體,皇上要臣妾往何處去?」
容若一怔,想要再勸,卻見楚韻如微微一笑,帶著不可動搖的溫柔與堅決。他暗嘆一聲,知是勸不了這性子剛強的皇後,只得作罷,揚聲道︰「請!」
蕭逸走進大殿,這一次,沒有人敢把打開了的殿門再度關上。
蕭逸仍然沒換正式的官服,依然是一襲青衫。宮中太監、侍衛個個穿一身亮晃晃明燦燦的服飾,但他就那麼含笑站在殿前,便再沒有人可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蕭逸徐步走進殿中,身邊只帶了兩個看似平常的隨從,全留在殿外,並未進入。
殿外的太監們,尤其是皇太後宮中調來的人,個個神色緊張,宮女們人人低頭噤聲。
容若靜靜望著蕭逸走進來,望著蕭逸身後燦爛的陽光,和陽光下滿頭冒汗的人,心中猜測著,此時此刻,也許躲藏在宮院外任何一個地方,隨時準備冒出來保護蕭逸的人,一共有多少。
「微臣蕭逸參見陛下,參見皇後。」蕭逸朗聲報名,從容施禮。
容若要在以前,就會搶步上去,不讓他跪下來,但這時,他卻站著沒動,甚至連「平身」兩個字都沒說。
蕭逸跪在地上,也沒起來,甚至連臉上淡淡的微笑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眸最深的地方,似有最銳、最亮、最厲烈的光芒,一閃而逝。
大殿里沒有人說話,莫名其妙的僵局,讓整個天地似乎都一片死寂。
楚韻如這樣剛強的女子,竟也有些臉色發白,悄悄扯了扯容若的衣角。
殿外,似乎有無數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起來,很多人頭上的汗,以驚人的速度往外冒。
而大殿外,院牆上,大樹頂,似乎都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反射出異樣的亮光。
就連楚韻如都有些承受不住,身體微微顫動著,低喚了一聲︰「皇上。」
容若听她聲音楚楚,心中生憐,輕輕握她的手,卻驚覺她滿手冷汗,更加不忍,低聲說︰「你先回去吧!」
楚韻如望望容若,望望蕭逸,再望望殿外強持鎮定的高手們,然後極目看向院外,最後搖了搖頭。她身子仍有些顫,搖頭的動作很慢,但卻異常堅定,聲音有些低弱,卻字字清晰地說︰「皇上,你我生死禍福與共,我勢必要陪在你身邊的。」
容若料不到,她不但剛強且還有這樣的膽色,忍不住又笑了一笑,這才把目光移向一直在地上沒起來的蕭逸,徐徐說︰「絕世英雄、傾世之才,禮法所限,卻不得不對無知少年屈膝。別人不開口,就連站起來的權力都沒有,哪一個英豪願受這樣的屈辱。攝政王,我理解你的心思,我也不怪你。大好男兒、蓋世英豪,不想屈膝人前,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覺得你無可指責。」
蕭逸沉靜地望著容若,眼神深不見底︰「皇上的意思,臣下听不明白。」
容若慢慢地說︰「你既然不願受屈,既然想要打破上下之別,既然知道身為下位者的委屈,為什麼還要這樣肆意行事,只為一己之私,隨便葬送手下人的性命?你覺得我沒有用、我殘暴不仁、我無力治國、我樣樣不如你,你要反我,那麼,你待屬下,卻如此刻薄無義」
容若的聲音初時還徐緩,說到後來,竟是聲色俱厲,忽然一掌拍在龍案上,厲喝︰「你就不想想他們也會有反你的一日嗎?」
「皇上的話,臣下就更加听不明白了。」蕭逸連眉毛也沒動一下,說話的語氣絲毫不變,只是唇邊的笑意已經悄悄斂去了。
「蕭逸!」容若憤然大喊,他原本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但一想到一個活生生人命的死亡,立刻失控,已經顧不得聲音會被外頭所有人听見。
「宮女給性德的餅有毒。我們從宮女身上追上小絹,小絹口口聲聲說與皇後無關,就自殺了。給人的感覺,分明與皇後有關。我若與皇後起爭執,必會讓楚家對我心存不滿,我若失去楚家的支持,最得利的是你攝政王。小絹的死,不是為了怕我從她身上追查出皇後,而是為了怕宮中嚴刑逼問,她萬一挺受不住,說出事情其實和皇後無關。蕭逸,隨便犧牲一條性命,隨便毀滅一個生命,而且還是你自己忠心的下屬,你覺得一點都不重要,是不是?只要上位者的意圖得到實現,下位者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
蕭逸第一次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知道容若想找他算帳,不過沒想到,算帳的原因不是他的毒計,而是一個宮女的性命。
一驚之後,他又微微一笑,也不再跪,更不再理會皇家禮法,直接站了起來。
容若點點頭,冷笑說︰「好,你不必演戲,不必忍著委屈,再守什麼君臣之防了。」
「既然話已經被皇上點明,那我們誰都不要再演什麼君臣和睦、叔佷至親的戲了。」蕭逸自己也冷冷一笑。
雙方都已無意掩飾,誰也沒把聲音壓下去。殿外的高手們個個面如土色,看樣子,隨時都像會受不了這樣強大的心理壓力而暈過去。
楚韻如覺得自己連心跳都快停止了,慘白著臉望向外面。高牆上寒光閃閃,高牆外,急促的腳步聲清晰傳來。
她心里猜測著,暗中,不知已架上多少強弓勁箭,外頭,不知已布下多少侍衛高手,更不知會有多少人急速趕來。她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漸漸消失。
就連蕭逸自己也沒料到,互相制衡了這麼久的僵局,被不顧一切打破的原因,居然只是一個小宮女的性命。但他卻只是淡淡道︰「皇上什麼事都可以責怪我,有關小絹,你卻怪我不得。」
容若冷笑︰「說得真對,在攝政王眼中,一個小宮女的性命,算得了什麼?」
蕭逸搖頭︰「皇上,今日既說破了,我也和你明說。我這一生殺人無數,該殺的、不該殺的,手中沾的血已經不怕再多,威逼利誘的事,我不是沒做過,迫人為我而死的事,只要必要,我也不會猶豫。
小絹的事,今日既到了這個地步,若我真有失仁背義的地方,承認了也無妨,可偏偏她的事,天地之間,沒有人有資格責怪我。」
「蕭逸,你不必強詞奪理,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因為你的計劃而死,我不信她完全心甘情願,無怨無尤。」容若激憤之色,溢于言表。
「小絹正是心甘情願、無怨無尤,而且,我若沒有猜錯,她至死,都是感激我的。」蕭逸冷冷地笑,就連眼楮里也滿是冰冷的笑意。
「皇上,你可能還沒看小絹的卷宗吧?小絹原名鄭素秋,是江中太守鄭昭的女兒,自小熟讀詩文,孝義無雙,是名揚于外的才女、孝女。江中鬧蝗災,鄭昭上報災情。可是,同樣鬧災的四方鄰郡官員,怕吏部考查,有損政績,全都隱災不報,只有他一人上報的災情,朝中無人相信,不肯理會。江中百姓民不聊生,鄭昭無奈,開官倉救濟百姓。私分皇糧,其罪滔天,鄭昭被斬,夫人發配到邊關給披甲人為奴,獨子發配北方苦寒之地,女兒因才名而被選入宮。我回京掌管朝政後,偶爾清翻舊案,發現此事,覺得古怪,便派人徹查,然後為鄭昭平冤昭雪,令人赦回他的夫人和兒子,又入宮告訴小絹。小絹感我恩義,不肯從赦出宮,要在宮中為我出力。後听說我為蕭性德之事煩憂,有人出下毒之策,又恐被追查,小絹挺身而出,願擔巨任,一死相報。從頭到尾,我沒要求她做任何事,我只是沒有拒絕她自己願意做的事而已。」
容若不甘心地張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無論蕭逸為鄭昭平反是不是出于私心,他還了一個好官以公道,並救回了人家受苦的夫人和兒子。小絹是個孝女,這樣天高地厚的恩德,豈能不報。縱然蕭逸派人赦小絹出宮,根本是假惺惺用恩情困住她,也沒有人可以怪蕭逸。
若有選擇,小絹就是粉身碎骨,還要求蕭逸平反的,何況蕭逸主動去做。更何況他從頭到尾,不會說一句逼迫的話,一個誘導的詞,更不會有任何脅恩以報的表示。一切一切,全出于小絹自願,無論這樣的自願是不是蕭逸暗中引導的,蕭逸自己已經立于無可指責的地步。
能怪他什麼?怪他不該為鄭昭平反,不該救回鄭夫人和鄭公子,不該親自去告訴小絹喜訊,不該在小絹流著眼淚的苦求表白下,一個不忍,就給了她一個回報恩情的機會。
而且,小絹若真是個讀書知禮、懂天下事,又受父親影響而心懷百姓禍福的才女,她更會選擇去推倒一個昏君,而讓賢明的攝政王登上皇位的事來做,哪怕為此去死,心中也必無悔無恨,甚至到死都感激蕭逸。
容若憶起小絹臨死時的從容鎮定,自知猜了個**不離十,心中一陣郁悶。
蕭逸這件事做得太妙了,妙到,小絹至死仍感激他,而容若也沒有證據來指責蕭逸一開始就存了利用之心。
這種事他心中覺得不好,卻不能說蕭逸完全不對,他自知自己絕對不會做,卻又找不出理由來指責蕭逸。他心中的郁悶憤恨越來越深,卻又深深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對生命的看法,自己對是與非、對與錯的執念,永遠無法和蕭逸,或是這個時代中任何人真正溝通。
這樣深深的無力感,讓他痛苦得想要抱頭大叫。憤怒的火焰卻又找不到宣泄的理由,只得在自己的胸膛里燃燒,讓他難受得想要吐血。
而本來難得一次展露出來的帝王之威,也在這樣的挫折下,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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