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所有宮中下人視若魔鬼的皇帝周圍,有如許輕松自在的陽光和空氣,歡顏和笑語。
從什麼時候開始,永遠沉寂陰冷的宮殿,總被異樣燦爛的陽光所籠罩。
陽光下,楚韻如垂首低笑的樣子,有一種異樣的風姿。
容若看著心中一蕩,忍不住伸手想要抱她。
雖說在容若的帶頭下,楚韻如早就把許多宮中規矩禮法破壞了,雖然在容若,以及容若身邊的太監、宮女面前,她也不再保持皇後的矜持與莊重,不過,這樣眾目所視,讓人抱個滿懷,總是叫女子嬌羞,忙要推開容若不老實的手臂。
容若齜牙咧嘴,做吃痛狀。
楚韻如見狀一驚,唉呀!別不小心踫著他的傷口。就這麼一遲疑,已是先機盡失,讓人結結實實抱個滿懷,她氣得揮拳想打,卻連捶人的動作,都只剩下嬌羞了。
容若死死抱著懷中氣得滿臉通紅的佳人,也不理四周所有人或含笑,或驚詫,或祝福的目光,只是得意洋洋地沖四周眨眼楮、扮鬼臉,順便在心中猛搖勝利大旗。慶祝他第一百二十七次,揩油大作戰,順利達到預定目標。
夜已深了,皇帝的寢殿里,燈火依舊一片輝煌。
平時到了晚上,一定滿嘴叫痛,早早躺到床上去的皇帝,此時卻端端正正坐在御案前,努力用他實在和漂亮無緣,苦練了好久才勉強可以見人的毛筆字寫信。
容若寫兩筆,停下,皺著眉頭,想半天,再寫兩筆,然後再停下,皺著眉,再想半天,然後把紙一揉,扔開。攤開一張新的紙,繼續重復以上過程。
性德坐在一邊冷眼看著,御案旁揉成一團的紙漸漸堆成一座小山,而擺在容若面前的那張紙,仍然沒寫超過十個字。
即使是人工智能體,耐心也有用盡的時候,性德終于開口︰「你還要寫多久?你確定天亮前你寫得完嗎?」
「你不知道給女人寫信是最費功夫的嗎?而且是對一個你馬上要辜負的女人。」容若一開始還在瞪性德,後來卻又不禁神色黯然。
「你可以帶上她?」
「不行的。」容若苦笑︰「我曾想過,努力練成蓋世絕技,努力讓我有保護她的力量,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是那塊材料,我不是什麼武學天才,再怎麼用心,最多也就達到普通高手的水準。外面風大雨大,險惡重重,我不要她再身處險境,我受不了再一次看她攔在我面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我會盡一切力量,打破鎖住她的黃金牢籠,我會盼望她生活幸福平安,我不能讓她再因我而涉險。」
「你怕她涉險,就一點也不怕自己遇到危險?」
「我有你這個萬能保鏢,有什麼可怕的。」容若答得有恃無恐。
性德沉默不語。
容若低下頭又寫了兩個字,然後側頭沖著性德問︰「為什麼不說話了?最近你覺不覺得你有點陰陽怪氣?」
「有嗎?」冷淡得不帶起伏的問話。
容若干笑兩聲︰「你不覺得最近你說話很少,總是一個人站在一邊,好像在思考宇宙形成這種大問題似的。」
「我平時說話很多嗎?」性德冷眼看他。
「也是。」容若點點頭︰「你平時也一向少說話,一副木頭臉,明明什麼也沒想,人家也覺得你在思考人類起源。可能是我多心了,像你這種人工智能體,怎麼可能會有心事。不過,如果你真的像人類,開始有了喜怒悲愁,記得第一個告訴我,我可是最好的心理醫師,可以幫你適應新生活呢!」
他笑著沖性德眨眨眼。
性德卻只毫無觸動地問︰「一定要走嗎?」
「當然要走,好奇怪,你以前不會這樣問我的,才不管我走不走呢!看來你真的人性化了許多,都是我的功勞啊!」容若永遠記得在任何時候夸獎自己兩句︰「大婚已經行過了,朝政也穩定了,我這個沒用的皇帝,整天留在皇宮里,白吃白喝也沒什麼意思。」
「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嗎?你不是自比齊桓公嗎?你不是說沒有大本事,一樣可以當好皇帝。做君王,只要把握宏觀方向,別的全交給手下干,照樣可以做一代英主嗎?」
容若模模鼻子︰「你是在諷刺我嗎?知道小白他一代英主,為什麼下場不堪?」
「因為他用錯奸人。」
「錯,因為管仲死在他前頭。只要管仲不死,他再用多少奸人,也動搖不了朝局的。所以,我會求神拜佛,希望蕭逸長命百歲,無災無難。但天災可以避,**卻不好免。」
容若微笑︰「太多人對我存在疑忌之心,太多人在觀看我的行動,就連蕭逸,只怕也將我視做最大的難題。我救過他,助過他,讓過他,現在則堅定地支持他,在情在理,他都應對我感激涕零,但是,我的存在,仍然是對他的威脅。蕭逸也好,甚至母後也好,他們都無法真正理解我的想法,因為不能理解,所以難以相信我會這樣輕易把權力拋開,所以難免疑神疑鬼。萬一將來又出了什麼血腥的事,倒把我一番好心糟蹋了。就算蕭逸不來對付我,他天天為我的事操心費神,于國家,于母後,也不是什麼好事。我遠離權力中心,也是在為他鋪路,讓他有更廣闊的空間,對大家都好。」
「他會答應讓你走嗎?」
「會!現在,他既不忍害我,又不好意思囚我,我在他面前偏偏礙著他的眼,處處提醒他,他的地位並不完全穩定,倒不如讓我去算了。其實,在大獵之後,我就明確對他表明心意,告訴過他,只要國家政局穩定下來,我就會離開。我走了,朝臣才不會再搖擺不定,患得患失,他也不至于再日日憂思,難以安枕。他當時雖不做表示,其實心中何嘗不希望我遠離權力中樞。我故意不上朝,或上朝只當擺設不發表意見,還有意對幾個有資格追究皇帝的臣子露點兒遠行的口風,就是為一切做準備。而他也在悄悄挑選長得像我的少年,自然也是在我走之後,用來塞天下悠悠之口的。畢竟皇帝一個人跑掉,這麼嚴重的大事,只要最高層心知肚明就行了,可不能傳得滿世界都知道。」
容若側頭望著性德︰「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告訴我,不要悶在心里。」
「我不必有什麼想法,其實這件事你早就想定了,該做的準備也做足了,我再問你,不過多此一舉。」
「我是把相關準備都做足了,出去要帶的東西也全準備妥當。母後答應我,我走之後,把蘇良、趙儀放出宮,給他們一筆銀子、幾塊地,只要不是白痴,足夠自給自足了,他們的武功也不錯,應該不會再受人欺凌。到時我一去無蹤,讓他們兩個笨蛋跳著腳找老天報仇吧!」
容若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可一低頭看到桌上還沒有寫完的信,又換上黯然的神色︰「我和蕭逸商量過了,既然他能找和我相似的人冒充我,自然也可以找和韻如相似的人冒充她,將來,把韻如放出皇宮,放她回家吧!不要讓她一生都在這黃金的籠子里渡過,也不要再讓楚家的家規束縛她,讓她可以真正看看這個世界,感受這個世界。我會盡量在一年後再來看她,如果到時,她仍然選擇我」
容若忽然苦笑了一下︰「性德,我可以選擇她嗎?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愛她嗎?我和她其實有著本質的不同,我不敢保證我能一生和她相伴。我不知道,如果我忽然gameover,這太虛的世界,會不會仍然存在?那些愛我的,我愛的,我喜歡的一切,會不會化為煙塵?」
「如果你死後關了機,則整個太虛世界完全消失,但如果不關機的話,太虛的世界仍能自然運轉,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死亡而改變。所以,你可以試著去愛她,而且,她不是愛著你嗎?」
「她愛我嗎?也許她自己覺得愛上了我,可是,自從在大獵那天,看到母後和蕭逸血淚相擁,我想,就是她自己也已經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正愛我了吧!」容若輕輕一嘆︰「她幫助我、守護我、支持我,到底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我是她唯一的選擇呢!我終是要出去的,外面的世界那麼大、那麼廣闊,我真的可以剝奪她選擇的權利嗎?」
性德不再說話,在他看來,容若純粹是自討苦吃,胡思亂想。別的玩家,要有個美人兒這樣為著自己,早就喜心翻倒了。這個偏要思前顧後,想這想那,和他平時嘻嘻哈哈的形象完全不同。
是人類的感情太莫名其妙,還是這個玩家太莫名其妙呢!
性德只是挑挑眉,漠然凝視那個又埋下頭,繼續寫信的笨蛋玩家。
他冷眼看著紙團山繼續增高,冷眼看著容若可憐的頭發被扯下一根又一根,冷眼看著精致昂貴的御筆被咬得傷痕累累,冷眼看著滿殿輝煌中,那平時嘻笑無忌的男子,眼中的傷感和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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