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104章 幻夢之論(2)

作者 ︰ 納蘭性德

還不等這兩位滿月復才華的人開口,何修遠已一笑立起︰「說來,這茶葉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雖是天下名茶,想來各位也沒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這泡茶的水有些難得。前些年,家母去勁節山普法寺祈福,正趕上一場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閑著無事,便在寺中那天下無雙的梅花林里,把花瓣上的雪兒小心收取,一共才不過聚了小小一壇,藏在家里足足三年也沒舍得喝」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引來一陣贊嘆。

「勁節山上普法寺的梅花名滿天下,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貴,又得佛法護持,想不到咱們竟然沾了謝老的光,得了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飲千金難換的梅雪茶,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贊賞之意,獨容若一個人面如土色,天啊!三年前的積雪,那該有多少細菌啊!他居然就這麼喝下去了。

耳旁還听著有人笑著提議︰「如此風雅之事,豈可無詩,蕭公子才氣縱橫,不妨就此吟詩一首,以為謝老之賀。」

蕭遙淡然一笑︰「若要舉席盡歡,豈可我一人獨吟,不如我等以這梅雪茶為題,各吟一首,共為賀儀。」

四周眾人即時連聲叫好。

「罷罷罷,謝老大壽,我等豈可不獻丑一番。」

「我等詩才雖不如蕭公子,這份為謝老獻壽的心思卻是一般無二的。」

容若听得大覺頭疼,本來再風雅之事,輪到他頭上,也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更何況古人的詩詞歌賦,沒有一樣他可以拿得出手。就算有楚韻如暗中相幫,在場眾人目光如炬,怕也不免獻丑人前,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心頭更是郁悶。

這楚國的基礎素質教育也太好了吧!不光是重利的商人,還是逞強的武人,居然听說吟詩,誰也不皺眉頭,一概點頭說好。

容若怎肯出丑,忙搶著說︰「這吟詩聯句之事,雖然風雅,卻也平常,想來各位平日也常常于席間如此行樂,今兒倒不如出個有新意的主意。比如」

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講一個可以回味無窮的故事,然後,每個人講一講對這個故事的感悟。」

這主意的確稀奇,席間眾人略一遲疑,還沒有表達同意與否,容若已經舉手道︰「我先來。」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絕道︰「有一位書生,在一棵樹下倦極入睡。醒來後,入京趕考,一舉考取狀元,又被皇帝喜愛,把公主許他為妻。他家里夫妻和樂,朝中步步高升,最後封爵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榮華。一生快樂,到七十余歲,才在滿堂兒孫繞膝之時,含笑而逝。可是,死後,他並不是進入地府,而是在樹下一夢而醒。原來,那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不過是短短兩個時辰的一場夢。他起身在樹邊繞著走,看到樹下有個小小蟻穴,恍惚中,覺得那夢中,恩愛纏綿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膽相照的朋友,骨肉相連的兒孫,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蟻所化,他不過是夢中在白蟻國度中嬉戲了一番,他的兩個時辰,已是白蟻世界的幾十年。他震驚之余,忽而看破人生,長笑而去。」

容若悵然長嘆,目光望向座中每一個人,卻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盡頭︰「我們是什麼人?我們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這個天地,這個世界,是因為什麼而存在?我們是和那書生一般的真人,還是書生夢中的白蟻,只因為有那書生一夢,我們便也化為人形,愛恨糾纏,翻翻滾滾,過紅塵一生。如果我們本來微如螻蟻,不過是旁人夢中幻影,那麼,大家會怎麼想、怎麼看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語氣中這種深刻的傷懷之意所動,一時間席中竟一片沉寂,沒有聲息。楚韻如、蕭遙、柳清揚、謝遠之、明若離、蘇意娘,無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屢見異彩。

好一陣,謝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容公子的故事的確特別,恕我實在不明白,人怎麼可能與小小螻蟻等同而論?」

容若微笑道︰「那就換一種說法,神和人的關系,相對于白蟻,我們人類,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們一腳下去,對它們來說,就是塌天大災。那麼,我們人類頭上的神,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我們辛苦經營的世界,只是神靈的一場游戲?也許轉瞬之間,神靈厭煩了,就會讓游戲結束。我們的生命,到底意義何在?」

他凝望楚韻如,聲音里有更多惆悵︰「對于在白蟻世界,度過幾十年歲月、無數幸福時光的書生,那個世界的意義,又到底在哪里?」

蕭遙輕輕嘆息一聲︰「小時候,我曾對地上的螞蟻有過興趣,我故意用很熱的小爐子放在蟻穴前面,我看那些螞蟻來來去去,非常忙,肯定會覺得很熱。我有時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殺死好幾只螞蟻,我就想,這種螞蟻真是笨啊!也許連為什麼忽然熱起來,都不知道,也許我的手指,在他們看來,就像一座山砸過來一樣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熱,听說有好幾個地方還發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們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天氣時冷時熱,為什麼山會忽然崩塌。我們只說,觸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麼樣的,神靈到底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有個比我們人類大無數倍的人,也在上方看著我們,用爐子來烤我們,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聯想力特別豐富,還是蕭遙的確是在場最有靈氣的人,幾乎立刻就抓住了問題的中心。

謝遠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蕭公子這般文彩風流,不似容公子常常會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過是俗人。有關人生,有關天地,有關生命的問題,太深刻,太玄奧,不是凡人所應該觸及的,與其想來徒悵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該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給哲人賢者吧!」

明若離笑嘻嘻道︰「螞蟻也好,人也好,夢幻也罷,現實也罷。做人,我是一個成功的人,現實中我財富無數,門下眾多,金錢美人,權勢地位,應有盡有。就算只是螞蟻,我也是一只驕傲幸福的螞蟻,就算只是夢幻,這也是一場美夢。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為這種事煩惱。」

柳清揚擊案笑道︰「蕭公子與容公子的話的確大有哲理。也許相對于螞蟻,我們人就是神,相對于人,我們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們的話是真的,那麼相對于蒼天、大神之上,或許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層層連綿無盡,既然如此,誰也不必自卑,誰也不必悵然了。我就是我,我們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神靈可以影響我們,蒼天可以覆滅我們,但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所謂,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謂人定勝天。不管那個天是什麼,神是什麼,我自快樂逍遙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軀微震,神色卻又略有矛盾︰「只是因為不知道,只是因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這樣是對的嗎?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會不會痛苦難當?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也許,對于真實的世界,我們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麼的夏蟲,永遠只在井底觀天。」

「夏蟲不可語冰?但對于夏蟲來說,夏天就是整個世界,在它心中,根本沒有冬,也沒有冰,它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會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麼而痛苦,在整個夏天,夏蟲本身是快樂的。」蘇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夢,紅塵是幻,佛家早有此說法,縱然我們身在夢中,但三千世界,萬丈紅塵,多少貪嗔愛痴,喜怒悲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個人都執著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個人都超凡月兌俗,看破紅塵。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樂呢!」

謝瑤晶拍手道︰「說得真好。容公子你說的故事亂七八糟,我听不懂,什麼夢不夢,蟻不蟻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腳,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興,我快活,我開心,我有親人,有朋友,有喜歡的人。一切都這樣真實,為什麼偏要想這一定是夢。就算真的是夢,但現在我這樣開心,我的親人朋友都在身邊,這也是個美夢,有什麼不好?」

容若苦笑一聲︰「但誰能知道,這個夢能延續多久,誰能知道夢醒時分會不會痛苦?」他望向楚韻如的眼神,終流露淡淡悲傷。

「什麼莫名其妙的傻話?」柳非煙耐不住性子,抓起只杯子,對著容若扔過來。

容若心神悵悵,虧得楚韻如及時推他一把,才沒給扔個正著。

柳非煙瞪著他說︰「不知你這人是瘋子還是傻子,好好個人,卻想什麼螞蟻啊!做夢啊!就算真是一場夢,夢得這麼真,這個夢有什麼不好?就算在我們頭上的蒼天神靈眼里,我們真的就像螞蟻那麼小,他們一動念,就可以毀滅我們的一切,難道我們要哭天號地,就此自我了斷嗎?簡直是個白痴。在上古傳說中,也有神靈震怒,有大水毀滅世界的故事,可是在那之後,人還是活下來了,還是怒力地活得更好,更開心。就算明天神仙一時好玩,要毀天滅地,但今天,我們也要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們沒做過虧心事,我們沒有對不起我們自己,我們努力地完成我們的心願,有什麼不對?即使微如螻蟻,即使人生如夢,我們活著本身就是最好的,最有意義的事了。」

容若被罵得一怔,呆呆坐著,不語不動好一陣子,忽的長身而起,迷亂的眼神異乎尋常地明亮起來,哈哈笑著對柳非煙深施一禮︰「多謝小姐提醒,令我茅塞頓開。」

他雙手舉杯,對著柳非煙一敬,仰頭飲個一滴不剩。

旁人猶自茫然望著他,他卻已悠然坐下,只覺胸中塊壘全消,自入太虛幻境以來,從不曾如此輕松自在過。

「是啊!什麼真實虛幻,什麼神靈螻蟻,我的人生如此多姿多彩,怎能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實,何必再去煩惱憂愁。未來的路,我終于知道應該怎樣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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