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緩緩抬起手,打了個呵欠,在一堆人瞪到幾乎擠出眼眶的眼珠子盯視下,閑閑一揮手︰「好了,你們拿吧!各取各人的,記著守秩序,別亂擠,藥就這麼多,擠丟了我可不負責。」話音未落,只見滿天人影亂飛,黑影白影藍影灰影,到處都是人影。
蘇良和趙儀動作奇快,一左一右退往後方,長案前已有十幾個人最先沖到。
輕功好的看前面人擠滿了,索性一躍而起,從上方去取藥。
內力好的,運起全身功力,一路往前擠。
有人情急間,竟對上好幾掌,甚至傳出七八下兵刃交擊之聲。
好在每人用的藥,都已分不同的瓶子,寫好藥名放好,這才沒有讓人為了搶藥打生打死,人人拿了自己的藥就先松了口氣。
麻煩的是後來,幾十雙手,一齊伸向唯一的一本書。
眼看要鬧成一場混戰,容若冷笑一聲︰「拿去抄一份也好,撕下自己要的那幾頁也好,誰要敢鬧事,誰就別想帶走配方。」
這一聲喝當真如雷霆震耳,把眾人震住。
本來幾十雙手搶的冊子,立刻誰也不敢伸手來拿了。
松風嘆了口氣,走過去,抓起冊子︰「好了,你們想要什麼配方,一個個過來,找我要,是要我撕下給你們,還是你們另抄一份,都隨便。」
這話說了,眾人才松懈下來,這幫在濟州城也算有本事,在江湖上亦算有名堂的人物,都成了乖孩子,乖乖排隊,一個個來了。
容若這才沖肖鶯兒一招手︰「好了,你來指揮給四部的所有弟子分發解藥。」
肖鶯兒深深看他一眼,知道他主意一定,不可更改,便點頭依命而行。
所有解藥和藥方都分配完之後,廳里廳外,緊繃的氣氛開始輕松下來。
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談話,低聲地議論,每個人眼中都有深深的疑惑,但每個人身上的肌肉,和永遠在任何時間都緊繃的神經,卻已開始松弛。
肖鶯兒和松風站在容若身邊,眼中都有深深的憂色。
按理說,容若仍然是日月堂之主,可是在他一手把解藥全部分發之後,這由明若離用鐵血手段、金錢、美女、財富,還有毒藥,來牢牢掌握的日月堂還能依舊不改嗎?下面的那些人,還能繼續為容若效命嗎?
容若安坐上首,閑閑喝著茶,嘗著糕點,時而和性德閑聊幾句,時而同蘇良、趙儀說笑幾句,耐心地等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才從坐位上站起來︰「各位情緒恢復正常了沒有,激動發泄完了沒有,可不可以靜下心來,听我說幾句話。」
他的聲音平和,並沒有刻意大聲嚷嚷,不知為什麼,卻在一瞬間讓廳里廳外,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專注地凝視著他。
「我知道,你們是被明先生用毒藥控制的。或許,明先生也並沒有真正的惡意,毒藥之外,他給了你們財富、美人、權位,而毒藥,在他看來,是維持暗殺組織的必然手段。可是,我不這麼想。」
容若掃視眾人,朗聲道︰「任何一個組織,要長久的存在,要昌盛地發展,都不可以靠脅迫的手段,必須眾人連心,必須有真正的熱情,真正的愛,真正願意去做這份工作,才可以做到最好,才可以真心地為組織打算,所以,我把解藥交出,我把藥方公開,我解開捆住你們的繩索,以後的去留,一切由你們決定。」
「想要離開的人,可以立刻站出來,我絕不會留難。日月堂不是無間地獄,不是只進不出。由我掌管的日月堂,來去自由,留下的人,不是我的屬下,而是有著和我同樣願望,希望有屬于自己的事業,希望讓生活過得精彩,過得美滿的伙伴。離去的人,也不是叛徒,而是因為喜歡走別的路,喜歡看別處風景,喜歡過另一種生活的朋友。」
容若凝視所有人震驚的表情,展開真心的微笑︰「四部弟子要離開,隨時可以。你們曾為日月堂付出太多,為了日月堂,你們用生命去拚搏,你們身上,每一道傷痕,都是你們的功勛,日月堂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以前你們領到的報酬雖然還算豐厚,但也不足以報答你們所付出的。所有要走的人,每人發三千兩銀子,可以讓你們安家置業,過較為寬裕的生活。我對你們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要利用你們在日月堂所學到的殺人技巧,去作奸犯科。一來,這會累及日月堂,二來,殺人犯法,傷人性命,終歸結仇結怨,又觸怒官府。上得山多終遇虎,難免也會有落難受苦的一天。」
廳外,有人深深垂下頭,有人臉上露出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有人胸膛開始有劇烈的起伏,但更多人,只是深深地,目不轉楮地望著他。
容若再望向廳內眾人︰「各方管事,各部首領,若要離開,依各人身分和功勞,發予五千兩到兩萬兩不等的銀子。如果帳房那邊暫時不便撥款,由我私人墊付。離開的人,永遠是我們的朋友,留下的,就是我們的伙伴。各處的生意,我暫時不會插手,一切照舊,我信得過各位。所有生意事務,大家都可以自主決定,便宜處理。如果有人離去,留出空缺,則酌情,由副手接替。我唯一對生意的更改,是以後紅利的劃分。各處生意,****分帳,每年所有的贏利,總堂只拿四成,各部掌櫃拿六成,但這六成中,必須拿出兩成來,分賞所有下屬成員。而總堂的所有帳目,全部公開,大的款項調動,各方管事,都可以來查。每月開例會兩次,各處生意向總堂總結生意狀況,總堂也把未來大的發展方向,大的銀錢用度,向大家說明。」
廳中眾人神色有人迷糊,有人震撼,明顯這些精明的老江湖,腦子居然誰也跟不上容若說明的速度。
「四部弟子,暫時全部停止殺人生意,不走的,各歸其位,可以打探各處消息,給總堂最準確的情報。不想走,但也不想過這種藏頭露尾生活的,請向肖鶯兒報備,我會記下你們的名字和要求,為你們安排新的工作,如果日月堂現有的各處生意不能安插,我可以重開新的生意。繼續在四部做事的弟子因為停止了殺人生意,不能收到高額酬勞,但你們探查消息,一樣是危險艱難的工作,所以每個月,總堂會加三倍發薪銀給你們。我不能保證以後永遠不開殺手生意,但我可以保證,無論接什麼生意,我都會先確保你們每一個人的安全。你們的生命,和其他人一樣珍貴。所以,我還要為日月堂弟子設立保險福利,任何人在工作上受傷,無論是與強敵交手,還是僅僅上菜燙傷了手指,醫治費用由總堂出,如果傷得嚴重,總堂會另付高額的慰問金。就算不是因工受傷,日月堂同樣也會有所表示,只要是日月堂的弟子,日月堂就絕不相負,如果選擇離開日月堂,日月堂也不存芥蒂。我只要求,留下的人,真心為日月堂出力,離開的人,不要傷害日月堂,僅此而已。」
長長的一篇話,容若終于說完了,一攤手︰「各位,去留隨意,你們選擇嗎?」
依然是一片沉靜,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拔腿離去,也沒有人振臂表忠。
沉沉的靜寂,把整個明心樓籠罩起來。
容若耐著性子等半天,仍然等不到回答,終于爆發性地一跺腳,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一干人等︰「喂,你們倒是說話啊!全都啞巴了。」
回答他的是「撲通撲通」七八聲。
容若眨眨眼,愣了一會兒,才弄明白,廳外頭有好幾個人直挺挺跪下去了。
跪也就跪了吧!還跪得那麼大聲,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們練了鐵膝蓋功嗎?
他還沒回過神呢!已听得「撲通」連聲,廳外的人竟是大片大片跪下去,一轉眼,所有人都矮了一大截。
「這個,這是怎麼回事?」剛才還侃侃而談的容若,已經嚇得臉上變色,手忙腳亂,對著廳里一干管事負責人,結結巴巴地問。
廳中眾人面面相對。
不知是誰先悠悠一嘆,意味深長。不知是誰,微微一笑,一派輕松。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去。
轉眼間,廳里也拜做一片。
然後就像曾訓練過十幾年,演練過幾千次,廳里廳外,所有人異口同聲道︰「主人。」
容若瞠目結舌,往後一坐,連人帶椅,幾乎仰跌到地面上。
松風與肖鶯兒相視一笑,也一齊對著容若跪拜下去,齊聲道︰「主人。」
就連一直愛對容若冷嘲熱諷的蘇良和趙儀,望向他的眼神,也第一次充滿了熱切的尊敬。
對于知道容若本來面目的他們兩個來說,看幾百個人恭敬地跪在容若面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可難得的是,這幾百個人,幾乎全都是完全發自真誠地稱呼他,真心真意地奉他為主,這就太了不起了。
容若卻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只是頭大如斗,怔怔望著廳里廳外一大片的人發傻。
他就更加看不到,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性德,微微展顏,露出一個並不熱烈,但絕對喜悅的笑容。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在所有被召來的人都恭敬施禮,分批散去之後,容若還兩眼白茫茫一片,夢囈也似喃喃不絕。
以前看小說,發現現代人到了古代,隨便說兩句話,就可以讓人家掏心掏肺,忠誠不二,從此以後,上刀山,下火海,擋刀擋槍,不在話下,還以為不過是文字游戲,自我滿足,誰知道真會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情發生。
「為什麼不會這樣呢?他們從來不曾被人如此對待,從來沒有人這樣為他們著想,為什麼不會這樣呢?」肖鶯兒臉上帶笑,笑盈盈在旁接口。
松風語氣感慨︰「以前我並不喜歡新主人,也不明白老主人,為什麼選擇把一切交給你,現在我總算明白老主人的選擇,自有苦心了。」
容若苦著臉︰「哪有什麼苦心,他根本是沒人好交,就順手塞給我,這麼燙手的山芋,根本是害我。我是怕日月堂人太多了,人事復雜,所以揮揮手,放大家都走,還以為得了解藥,會走掉一堆人,我也輕松許多,誰知居然一個也不肯走。」
「主上如此信任他們,完全放手讓各位主管做事,就是以前的舊主人也不會這樣放權,他們感念主人的信重之情,知遇之恩,當然要如此相報。離開主人,哪里還找一切放給他們管理的上司。」
「我不是信任他們,我是根本不懂生意上的事,也懶得去管理,所以才不插手,全交給他們。」容若不以為然,挑起半邊眉毛。
肖鶯兒一愣,老半天才道︰「這個,主人更改制度,分發紅利,甚至每年他們得的利比總堂還多,他們當然不會走。」
「那是因為我不會管理,生怕他們知道我的真面目後造我的反,給我使絆子,所以給他們甜頭吃,只要把他們的利益和日月堂的利益直線掛勾,他們當然會對日月堂盡心盡力。這樣可以最大地調動日月堂上下,所有人的積極性啊!」
「可是……」肖鶯兒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主人甚至肯把總堂的帳目向他們公開,他們感激涕零,自然就……」
「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對他們這麼公開,他們以後也就不好意思做假帳來騙我啊!這樣,就省了我回回查帳那麼麻煩了,每回只要看結算金額就行了。」容若不耐煩地打斷她。
松風面如土色,顫聲說︰「主人還說,要搞保險福利,所有人因公受傷,日月堂全部負責,這樣的優待,沒有任何地方能有,對于拿性命來拼前途的江湖人來說,這當然是最重要的。」
「我只是覺得,這樣他們出任務時,就沒有後顧之憂,就敢于拚命,敢于奮戰,就這麼簡單,這不算什麼很了不起的事吧!」容若狐疑地看著他們,可憐的古人啊!毫無人權意識,毫無自我保護的想法,就這種在現代來看,已是最低點的勞動福利,他們簡直覺得是天大的恩賜。
肖鶯兒因為受驚過度,有些神思恍惚,喃喃道︰「主人對四部的弟子萬分體貼,允許他們自由選擇去向,不讓他們背負隨時會死的命運,處處為他們打算。四部弟子,就算離開日月堂,也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更為他們著想的主子。就算已經厭倦了江湖的人,主人都肯安排他們做其他工作,什麼主人都想到了,他們怎麼還會離開主人?」
「有這麼玄嗎?我只是覺得你得關心他一點,他才肯為你出力啊!如果強迫不想替你干的人,繼續干下去,也只是浪費人力物力財力而已。為什麼你們的腦子要想這麼多?」容若斜睨他們。
肖鶯兒深吸一口氣,拚命提醒自己忍耐︰「無論如何,主人給了他們解藥,只憑這一恩德,他們就永不會棄主人而去。」
「可我給他們解藥,就是希望,不想干的人快點走,最好走得只剩下十分之一,人少事少,一切事都可以簡單許多啊!至少我不要辛苦老對一幫人打招呼,不要辛苦記那麼多人的名字,不要辛苦被逼著看那山一樣的帳本名冊啊!」容若哀叫。
肖鶯兒閉目,一陣搖晃,幾乎暈倒,心里罵自己幾百聲,剛才居然真的把這人當成無比英明的主人來看。
松風也是面無人色,一臉無法承受現實打擊的表情。天啊!這個人居然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剛才居然還真心地崇拜他。
早就看透容若真面目,一直強忍著躲在一邊的蘇良和趙儀終于忍無可忍,沒法再忍,放肆地哄笑起來,笑得彎下腰,連聲叫痛,笑得在地上,一個勁打滾,笑得肖鶯兒和松風的臉色越來越灰敗,表情越來越難看。
最後兩個人一起跳起來,對著正安然坐著,繼續用花生米送酒下肚的容若齊聲大吼︰「主人,你不要閑著偷懶,快去做事。」
可憐的容若,第一百零一次後悔自己居然一時心軟,接下日月堂主人這副擔子。
這下子,身在漩渦的最中心,前前後後所有的事,都要自己處理。
明若離的喪事要繼續辦下去,各方賓客要繼續應酬下去。
本來仍留在明月居前院的一百來人,這時又有六十多人離開明月居,只有三十來人,還以各種理由留下,不過一直被日月堂的人盯上盯下,連上茅房都有至少三雙眼楮盯著看,估計這幫人也撐不了多久,就會離開。
但這並不能讓容若松口氣,因為所有離開明月居的人,都沒有離開濟州城,出了城的人,也早已先後回來。
明若離的死亡太震動人心,所有人都等著看新上任日月堂主的風采手段,等著看日月堂屬下造反,等著看新的濟州勢力大分配,新的武林格局大變更。
不知有多少精彩的戲會在濟州上演,不知多少有心人正蠢蠢欲動,又因為有太多看熱鬧的人流連不去,混雜其中,正好掩去了他們的真實目的,真實動作。
明若離的靈堂,依舊從早到晚,人潮不絕,濟州城外,依舊每天有大批的江湖人涌進來。
這幾天,可憐的濟州父母官,一張臉都變成灰白色了,大白天看來,也像一只可憐的餓鬼,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天天手舞足蹈地指揮著官兵,盯那里,看這里。
能在這樣的混亂中得到好處的,大概也只有濟州的客棧、酒樓和妓館了,大量的江湖豪客擁入,使他們的日收入以成數增加。
頭疼這些混亂人物的同時,容若也必須對住在明秀閣的一干大人物加以處理。
月流五子押著清風,仍在等候本門長輩前來,處理這一連串事件。
據說,月流道的高手,早已上路,可能很快就會來到明月居。
趙允真把余松泉的死訊發出去之後,每天就像活死人一樣,不言不動,痴痴守在房間里,好在你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倒也不添太大的亂。
也好在,現在的天氣也算冰冷,尸體就算放幾天,也不至于發臭。
許豪卓一意不肯離開,聲稱要親眼看到凶手就擒,才可以放心而去。
蕭遠仍然住在明秀閣,每天喝酒唱歌,閑時出去,到幾處妓館青樓晃幾晃,幾乎很少在容若眼前出現,也不再動輒冷嘲熱諷,處處針對容若。
容若人在明月居壓陣,前方靈堂,若有大人物到,終是還需他親自去見。他新人上任,日月堂里要有變亂,也要他第一時間處理,在這種情況下,三天來,他沒有任何機會回去見一見蕭遙,只能听蘇良來回傳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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