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沈如玉有些疲倦的回到宴席上的時候,大多數賓客已經自己隨意的三兩結伴,去另一邊的花園中游玩賞花去了,諾大的的廳堂里,居然只剩下了崔文珺和王子直兩個人,面對面的瞪視著對方,各繃著一張臉坐在原位。
在看見沈如玉回來的時候,崔文珺立刻站了起來,迎了上去,而看見沈如玉毫不遲疑的朝著崔文珺走去,王子直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明明他一直坐在這里就是等沈如玉出來,可是她真的出來了,王子直反而站了起來,露出了一副嫌棄的模樣,好像多看她們一眼都髒眼楮似得起身走了出去。
這是一種幼稚的吸引注意力的方式。
沈如玉听見了他的響動,有點無奈的想,這家伙穿越前的年齡肯定不大。
「他又怎麼了?」沈如玉坐在了崔文珺的身旁,算是回歸原位,她抬眼看著王子直氣沖沖離開的背影,轉頭有些疑惑的看向了自己身邊的好友,「你們吵架了嗎?」
「不知道……他又不是今天才對我們態度不好。」崔文珺現在很怕在沈如玉的口中听到王子直的名字,更害怕她對他表現出任何哪怕稍微一點點的在意,她緊張又不滿的問道,「你們是不是剛才在一起?我發現你不在了,他也不在了,就跟在你後面去找你,結果你們兩個一下子人影都不見了。」
沈如玉眨了眨眼楮,一臉無辜的解釋道,「我去更衣的時候剛好踫見了,就在路上聊了一會……文珺你也要去更衣?」
她笑了笑,「早知道你也去,我就等等你了。我叫你的時候你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還以為你不想去呢。」
崔文珺頓時心虛的「咳」了一聲,嘴硬的分辯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你說的時候我不想去,結果你一走也就想去了。」
沈如玉笑著看了她一眼,卻好像並沒有深究的意思。「就你奇怪的毛病多。」
真是奇怪,明明是崔文珺詢問的理由和立場更加充足,可是,沈如玉不再回復這個問題之後,她反而松了口氣。
神色溫柔的少女似乎並沒有發現一旁好友的心情起伏,她轉過了頭去,將手伸向了面前的案幾,輕輕的拿起了一塊牡丹模樣的豆沙花糕。而看著她微微低垂著眉眼,白皙的手指不緊不慢的將粉色如霞的糕點慢慢接近柔女敕的唇邊的樣子,一旁的崔文珺忍不住湊了過去,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沈如玉停住了手,貌似不解的看向了她。
「後來……」崔文珺擔憂的望著她,「你踫見陛下了吧?」
就沖著剛才禁衛軍那全方位封園的架勢,那準備地毯式搜索的勁頭,只要如玉還在那個院子里,簡直掘地三尺都能被找到。
「啊,」沈如玉好像這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這個一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不緊不慢的咬了一口豆沙花糕,細嚼慢咽吞完之後,才點了點,「踫見了。」
崔文珺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啊可惡好想問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可是問得太多會顯得很八卦如玉會覺得很討厭的吧可是好想知道啊啊啊」的糾結神色。
沈如玉便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又微微的嘆了口氣,將崔文珺從那樣的煎熬中解救了出來。「我把母親的奏折遞交給陛下了。」
崔文珺頓時精神一震,追問了起來,「……什麼,什麼奏折?」
沈如玉又慢慢的咬了一口豆沙花糕,「我娘原本想讓我當眾遞上去的彈劾奏折……」說著她有點自嘲的笑了笑,「措辭可不客氣了。」
崔文珺微微一愣,好歹她也在崔家長了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又成為了內衛,听沈如玉這麼一說,很快就明白了過來沈南風的打算,頓時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她不是不能理解她的這種行為,可是這完全是仗著皇帝對如玉的好感來迫使他讓步,從而使沈家獲得大量聲望,卻置男帝于極為被動的地位,簡直就像是扇了這位天下至尊一巴掌,還要他強忍著。
但她轉念又一想,沈如玉並沒有按照她母親的意思去做,也就說,她並非像是歷史上那般,對于男帝的逼迫感到極為反感和厭惡,而完全的站在沈家的立場上的。
難道說……其實如玉,她對于男帝,並不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崔文珺這麼一想,頓時瞪大了眼楮,瞅著沈如玉的臉,好像她臉上用特殊的筆寫著「我喜歡李」,只有心誠的人才能看見一樣。
說起來,李雖然按照這個時代的看法來說,已經算是老男人了,但在千年後,只不過才剛剛步入青年呢,而且,雖然他的長相也不符合現在一貫流行的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的溫和內斂,可是在千年後的審美中,這種眉目張揚俊美的有些咄咄逼人的長相,以及那傲氣十足的性格,簡直能被奉為宅女男神——
而且,他還是這個時代最為高貴,最有權勢的存在。
——如玉喜歡他,好,好像,理由還蠻充足的誒?
但她緊接著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不不不,如玉怎麼會這麼庸俗呢!她才不是那種膚淺的只看長相和家世的人呢!她淡泊名利,品性高潔,無論販夫走卒,只要談得來,一律都平等誠心相交,如果如玉會喜歡一個人,那一定不會是因為對方的長相和家世,而一定是因為對方的才華和內在!
沒錯!
如玉肯定只不過是心軟罷了,畢竟男帝那麼喜歡她,就算她對此非常困擾,也不會忍心這樣傷害他的。
沒錯,就是這樣!
這麼一想,崔文珺看向沈如玉的眼神頓時又軟了三分,注意力瞬間轉移了,「……你之前都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
她有點委屈的說道。
沈如玉微微一愣,有些好笑的回答道,「因為我沒有打算當面拿出來啊,我也沒有打算讓其他人知道的。」
崔文珺不高興的看著她,「我也算是其他人嗎?」
听到她這話,沈如玉有些訝異的看著她,好奇的笑了起來,「文珺你最近怎麼變得這麼愛撒嬌了?」
崔文珺迅速的敗退了。
而隨著賞花宴的過去,京城中很快的流行起了那首王子直的牡丹詩,但狂姬崔文珺卻對此頗為不屑一顧,只是兩人一男一女,崔文珺作為女人,總不好當眾跟一個少年過不去,無端的顯得心胸狹隘,自降身份,但她心里一直暗暗警惕著,甚至動用了內衛的眼線,終于半是放心,半是緊張的確定了王子直之所以討厭她,似乎並不是因為他知道了她也是穿越而來的,而只是作為一個喜歡沈如玉的穿越者,對于她這個「玉文之交」的官配心生抵觸罷了。
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崔文珺反而高興了起來,看王子直也越來越順眼了——什麼呀,原來是嫉妒啊。
那麼王子直越是討厭她,就越是說明他對她無能為力。
但經過這件事情,崔文珺開始調動起自己統轄下的所有暗衛,在京城內打起了十二萬分的注意,暗中查探有沒有可疑人物的存在。
「樓主,最近內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活躍了起來,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京城中頗負盛名的筆墨軒——善水樓的三樓,沈如玉躺在窗邊的軟榻上,毫無世家大族的端正儀態,像是沒有骨頭似的依靠在軟枕上,一臉滿足。
而正對著軟榻的方向,一位青衣男子坐在琴後,對于沈如玉的動作表情毫不在意,他正皺著眉頭,略微擔憂的說著話。
那青衣男子皮膚白皙,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面無表情時,便顯得十分冷漠,他長得並不如何出眾,只能說是五官端正,但那通身的清冷的氣質,卻讓他整個人顯得清淨不可攀緣。
……沈如玉倒是覺得,所謂的清冷氣質,倒不如說是禁欲氣質更符合。
因為出身青樓,看多了讓人作嘔的*交纏,所以十分厭惡和人的肢體接觸,也因此,即使是大夏天,也盡力地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
「啊,沒什麼。」沈如玉大概能猜到那些內衛之所以突然比以往更緊張的動了起來,多半是他們的頭領下達了命令——崔文珺顯然已經自己領悟出來「黑暗森林法則」,開始動用自己的勢力試圖開始調查了。
但是比起從穿到這個世界就一直在警惕著的,一旦能夠自如活動了,便不動聲色的觀察著的沈如玉來說,她動的已經太晚了。
晚到幾乎她所有自認為的「暗中勢力」,在沈如玉眼中都不再隱蔽。
「告訴他們,內衛不是針對我們的,不用太過于緊張,也別去試探招惹,一切動作都先停下來,謹慎的隱藏好自己,什麼都不要做,盡量避開內衛們這陣子的活動,保證好自己的安全就夠了。」
她抱著一個軟枕,懶洋洋的在軟榻上翻了個滾,語氣有些含糊的說道。
「還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沈如玉的口吻變得有些無奈起來,「阿瑾,我說過你叫我阿玉,如玉都可以的吧……」
樓主什麼的,總是讓她想起穿越前一個叫做貼吧的地方啊……
以及配套使用的蘭州燒餅什麼的。
但是對面名叫宋瑾的青年卻一板一眼的回答道,「因為您是善水樓的掌櫃,但是您又不願意讓我叫您掌櫃。」
沈如玉長長的嘆了口氣,「唉,掌櫃的這個稱呼我覺得很難听嘛。」
「所以,那便叫做樓主。」
「你就不能直接叫我名字嗎?」沈如玉繼續嘆氣。
「上下尊卑不可亂。」宋瑾固執的回答道。
沈如玉完全拿他沒有辦法的閉上了眼楮,「真是敗給你了。」
然後,琴音漸起,男人冷清的聲音低吟淺唱,歌聲中,慢慢的透出無邊的溫柔來。
這個男人,是沈如玉幾年前偶然在街上救下來的——
被拐入青樓的孤兒,被好心的琴師所收養,然而在琴師去世之後,被迫要接客——雖然現在容貌平平,但那個時候,他還未長開的五官有著獨屬于少年的秀氣,再加上他總是一副「清高」的模樣,頗為吸引人——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的瘦弱少年,一頭撞上了當時正在逛街的沈如玉。
當時那個少年走投無路的狼狽和困窘模樣,還有他眼底強烈的不屈,直到今天,沈如玉依然記憶猶新。
沈如玉那個時候正在鑽著牛角尖,她前世的記憶和今生的經歷不斷地發生沖突,以至于不管看見什麼都能夠想起穿越前的事情,想起穿越前的父母和朋友,然後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她試圖搞明白穿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甚至覺得自己穿成了沈家嫡女,也應當是有科學理論的。
但她又不是物理專業,數學更是抓瞎,全憑零碎的幾個名詞,例如黑洞,蟲洞,超越光速,宇宙大爆炸,蝴蝶效應,祖母悖論妄想拼湊出所有的真相和一切的起因,結果差點沒把自己折騰成神經病。
沒有人能夠理解和解除她的困惑,但即使天天被腦子里那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折磨的異常痛苦,沈如玉表面上依然是沉靜溫和的沈家嫡女,一言一行從不出錯,出身高貴,年少聰穎,聖眷正濃。
每天被君後召入宮中相陪,她在宣紙上懸腕提筆,視野中滿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仿佛一片虛無,等她回過神來,畫紙上已經滿是她無意識中落下的筆鋒,她看得出每一筆每一劃之間隱藏著的狂亂和不得解月兌的滯澀困苦,但是只有她一個人明白。
她朝著別人微笑的時候,也沒有人能夠看出她到底有多糾結。
現在想來,當時可能是得了類似于產後抑郁癥的穿越抑郁癥。
所以在被那個孩子撞倒的一剎那,思考著哲學的沈如玉瞬間把自己代入了。
她那時常常在想,她今日所擁有的一切究竟是怎麼來的——才名,她或許的確頗有天分,可是如果不是生在沈家,請得起名家開蒙,大家又很給面子的幫她宣揚,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樣的水平。
還有樂器,騎射,這種世家大族用來評判一個人的標準,如果不是因為她生在沈家,又是嫡長女,她能夠一身清貴的,悠閑富足,甚至有些無聊的地逛著街,在被撞上以後,可以輕易的將對方護下來嗎?
說到底,只是因為她運氣好,穿越成了沈家嫡女而已。
如果她當初穿到了眼前這個少年一樣的境遇——父母雙亡,和清貧的琴師一起,過著每天都不得不早起晚歸,甚至彈到每天回家時,雙手都疲倦的不能動彈,才能勉強溫飽的生活,然後在失去了最後的支柱和依賴,被凶神惡煞的惡徒們控制在青樓中,威逼利誘,甚至毒打斷食的要他放棄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驕傲的境遇,她會怎樣呢?
她有勇氣去反抗嗎?即使鼓起勇氣反抗了第一次,但是在被抓回去變本加厲的折磨後,她仍然有勇氣一次又一次的繼續逃跑嗎?
這個少年,好像從不曾被青樓中那些各種陰毒的私刑所嚇倒,沈如玉便在青樓的惡徒們追來的時候,將他護在了懷中。
如果她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抓回去的話,不管一開始多麼抗拒,最後都會屈服的吧。
青樓之外又是怎樣的世界呢?這個少年其實並不了解。說不定要比他逃出的地方,更令人絕望,更難以生存和無法容身的地方也說不定,但即使是那樣,他也想要抗爭到最後。
或許他遇見過很多次在街道上被人拽住,然後交還給青樓的事情,所以在被她抱在懷中的時候,還在拼命的掙扎,甚至惡狠狠的咬住了她的手腕,直到她對他們說,「我要為這個孩子贖身。」的時候,才愣愣的怔住了。
如果就這麼看著他被抓了回去,也許他就要徹底的對外面失望了吧,若是就此淪落風塵,深陷泥潭,總感覺像是……被她推下去的一樣。
——又好像是,滿是慌亂,痛苦,害怕和絕望的逃跑著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一樣。
如果我不是沈家嫡女,當我像這個孩子一樣逃跑的時候,會有人伸出援手將我救下了嗎?還是事不關己,袖手旁觀的看著自己最終被追上,一點一點的徹底絕望呢?
當然啦,正大光明的說法當然是隨手拍解救被拐兒童……不,隨手傳達正能量從我開始啦。
所以沈南風沒有說什麼的幫她將宋瑾要了回來,只是看著她說了一句沈如玉在穿越文中看見過無數次的話,「心善是一件好事,可是如玉,這個世界上悲慘的人那麼多,你又能救幾個?」
沈如玉很暴躁的想我最煩這種覺得自己救不了幾個就一個也不救的人,但她最終仍然平和正氣的回答道,「可是我看見了,就不能不管。」
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有時候不過是舉手之勞,卻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但人們只知道,因為李喜歡著沈如玉,所以不許她的身邊出現一個男人,但人們很少會記得,君後在世,大權獨攬的時候,沈如玉的身邊也不能留下任何一個男人,宋瑾不能呆在沈如玉的身邊,因此沈家沒有聲張,而知道宋瑾的人更是只有沈如玉和沈南風兩個,宋瑾的琴藝很好,沈南風便將他送去了沈家門下的一間樂鋪,這是一個真正有天賦,也熱愛彈琴的人,可惜這個時代,容不下所謂的藝術家。
沈如玉很喜歡他的琴音,便常常跑去看他,宋瑾成長的非常之快,似乎是因為有著那樣的經歷,他非常努力的證明自己是有用處的,而在他幾乎能夠獨當一面成為掌櫃的時候,沈如玉把原來那座青樓買了下來,在他生日那天交給了他。
宋瑾死活不願意接受,沈如玉想了想,便說,「那你幫我探听這個京城里所有可疑的消息吧。」
「我要這個京城對我來說,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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