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玉的記憶中,已經去世了六年的君後其實是個很少被回憶起來的存在。
因為那段時光,對于沈如玉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翻出來常常回味的記憶。
君後是個長得頗為高大俊美,而性格極為剛強和專橫的男人。
在先帝去世,他權傾朝野之後,那張英俊的面容就很少再露出笑容,神情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冷酷,為了穩固權勢,他殺了許多人,直到再也沒有敢于反抗違背——至少是明面上反抗違背他。
那段時間人心惶惶,人人不安,唯恐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大禍臨頭。
沈如玉從未接觸過這樣高度壓力的氛圍,她在君後的身邊看多了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她知道自己管不了,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只是覺得……那些決定她們命運的人,是否真的有資格能夠決定她們的生死?
這世界上難道有誰的利益,可以光明正大的犧牲別人的性命來成全?
沈如玉難以理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忠君思想,她感覺不到身為皇帝有哪里神聖不可侵犯,也不明白那些明明被賜死,卻朝著皇宮叩首謝恩的官員們的想法。
但她在君後的身邊,也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繪畫彈琴,溫和安靜的微笑,她年紀尚小,君後倒也不曾為難過她,沈家也早早明哲保身,保持著低調,因此並未被牽連太多。
只是每天看著君後隨意在奏折上,輕巧的用紅筆勾一個圈,就能夠決定一個人即將人頭落地,這讓沈如玉完全感覺不到生命的厚重。
在現代的時候,她從沒這麼頻繁的听見別人的死訊,直面過身邊的死亡。
昨天還好好的人,說不定今天說沒就沒了。有些是因為自己犯下的事,有些只是因為連坐,甚至有些清清白白,卻被莫須有的陷害,那真是要你死就得死,沒有理由也要捏造出理由來。
每天都有人入獄,每天都有人被殺,最夸張的時候,整個朝堂上甚至空了一半,沈如玉听母親上朝回來說,幾乎大殿上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因為已經沒有人再敢說話。
古代,人命有時候真的賤如蓬草。
沈如玉不喜歡那種感覺。
她在他身邊,非常壓抑。
但是只有君後不再宣她入宮的權利,哪有她自己不去的資格?
所以無可奈何之下,沈如玉試著在宮廷內尋找能夠讓她心情愉悅的事物,好讓在宮廷之中的時間不再那麼難熬。
——幸運的是,她遇到了李。
在李的心中,他十八歲那年,才算是和沈如玉正式認識——之前不過是知道有對方存在的狀態,知道這是自己父後所喜愛的家伙——然後對她一見鐘情。
但是事實並不是那樣的。
沈如玉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她跟在君後身邊的宦官身後,奉召前往御花園覲見,正要進去的時候,卻听見從園內傳來了一個少年陌生清亮的聲音,高興的在說話,「父後!那匹赤兔火龍駒是我的了!就這麼說定了!」
然後一團火焰就這麼跳入了沈如玉的眼眸,她幾乎下意識的就仿佛害怕被灼傷一般朝後退了一步,才看清那是一身紅色騎裝的俊秀少年。
那年她七歲,他十五歲。
剛剛月兌去了孩童的女乃氣粉女敕,終于進入了少年時期的男孩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他肌膚白皙,眼眸明亮如星,唇角微勾,眉宇之間帶著說不出高傲驕縱,那意氣風發的神態好看的緊,只想要人讓他一直這麼順心如意下去,一直開開心心的才好。
沈如玉是第一次見到他,心中隱隱的有了猜測,直到跟著宦官一起朝他行禮的時候,才終于確定了他的身份。
——果然是那個先帝和君後最為疼愛的兒子,五皇子。
李並沒有看見沈如玉,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朝這邊掃來一眼,只不耐煩的說著「嗯嗯起來吧」,就心里惦記著剛剛要來的赤兔火龍駒,一臉興奮的跑遠了。
他看起來那麼快活,讓沈如玉的心情都不覺明朗了許多,她當時不引人注目的望著他的背影想,不如就他吧。
他們能夠相遇的時候其實不多,君後顯然也不想讓他們接觸太多,即使偶爾踫上,沈如玉也大多只能遠遠的看他一眼,更多的時候,只能听見他的聲音。
而他呢,那個時候,正是少年最淘氣,玩的最瘋的時候,他看起來滿心滿眼都惦念著君後那里又來了什麼好玩有趣的東西,對于別的事情,半分關心都沒有。
如今世人大多崇尚溫潤如玉,優雅內斂的男子,這般率真驕縱的性格,不知令多少家中有和他同齡未婚女兒的家族聞之色變。
尚配皇子不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一個悲劇,從此女子再無出仕可能,就算是皇子外嫁,也像是入贅一般窩囊。
更有一些皇子極為彪悍,娶回家中根本就不是娶夫子,而是抬回了一個祖宗,早晚三炷香的供著,皇子在外搞三搞四,自己卻不能把自己喜歡的人納為侍郎相伴,豈止是苦逼,簡直是苦逼。
以至于等到君後準備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尋找好人家的時候,才發現滿京城的適齡女子全都定好親了。
季子卿︰「……」
李很不在乎,甚至顯得很高興。
十六歲的他對于男歡女愛,風花雪月一點也不感興趣,比起一般君子們喜歡的彈琴,吹笛,下棋,他更喜歡騎射和劍術——
粗暴至極!!
這樣的皇子娶回家簡直是家門不幸!
幾乎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們都在心中默默的如此評價,但是沈如玉卻怎麼看,怎麼歡喜。
她在君後的身邊,因為想著和他同在宮中,所以才能露出真心的笑容,因為偶爾能夠听見他的聲音,听說他新鮮的事跡,所以才不那麼抗拒入宮。
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她的目光曾經為他久久的停留過。
而她掩飾的太過完美,以至于誰也不曾發現。
甚至在李的腦海中,他都不記得他們曾經相見過。
後來,李漸漸長大懂事,當他十七歲的時候,姐姐們的被貶和死亡,以及自己父親越來越迫不及待的動作,讓他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而沈如玉因為一直在君後身邊,他才慢慢將視線投注到她的身上。
但真正讓沈如玉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還是他十八歲時,她在他手心寫下的那個字。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里,從來不曾存在過沈如玉。
而在那之後,沈如玉的世界里卻已經不再存在他的印記了。
因為君後死後,沈如玉再也不必進宮,也再也不必在宮中尋找自己的感情寄托了。
喜歡與不喜歡,權利從來都在于她。
只是……君後,真的重生了嗎?
沈如玉站在門口定定的望著院落中的如琢,怎麼也無法將那個冷酷的□□者和這個縴細瘦弱的清秀少女聯系起來。
過了好半晌,她才重新揚起笑容,走了過去。
當她走到半路的時候,如琢便轉過頭來發現了她,頓時露出了笑容,「如……阿,阿姐!」
那笑容含羞帶怯,如同清晨帶著露水輕輕綻放的白蓮。
如玉就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她下意識的口誤一樣,溫柔的模了模她的頭,「烏金耀輝,你看起來很是喜歡?」
如琢矜持的抿著嘴唇笑了起來,「嗯!」
如果她真的是君後重生而來,把這個燦爛明媚的笑容安在記憶中君後那張總是深沉莫測的臉上,沈如玉總覺得十分詭異,更何況,他如今的身體,是和她同父同母,身上流著一樣血液的妹妹。
她壓下心中的不適,露出了逗弄妹妹的親近模樣。
「我原本是覺得,烏金耀輝過于貴氣,你還小,可能不大合適,不過,看你這麼喜歡,我也放心了。」她拿出手中的泥人,朝著它微微嘆了口氣,「只是這樣看來,我這個禮物,你可能倒是不大喜歡了。」
如琢的目光在她手中的泥人上微微一頓,露出了遲疑的表情,「這是,捏的我嗎?」
泥人的表情是個大大的笑臉,這是沈如琢幾乎從來沒有露出過的表情。
沈如玉溫和的將泥人放進她的手中,模了模她的頭頂,「你之前總是纏綿病榻,如今好不容易好起來了,姐姐希望你能像這個泥人一樣,多笑一笑。」
如琢長長的睫毛微微的顫動了一下,她抿緊嘴唇,眼神晦暗的抬起了頭來,「……姐姐喜歡這樣的笑容嗎?」
「……多笑一笑總是好的。」沈如玉淡淡的捏了捏她粉女敕的臉頰,並不接話。
……這下,看來又要去找善水樓一趟了。
除了崔家,王家,連她自己的沈家都要納入監視範圍了嗎……
簡直心塞!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好像老天爺看她之前已經悠閑了太久了一樣,最近這段時間事情一件跟著一件。
沈如玉跟沈如琢說了會話後,就準備離開,沈如琢立時便有些不滿的皺起眉頭,「阿姐又要去哪?」
沈如玉想起她體內的靈魂或許是君後,就忍不住惡從膽邊升,抿著嘴唇面帶微笑的去彈她的額頭,「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看著沈如琢一副呆滯的模樣,沈如玉就覺得開心。
她不打算去見溫明,但她得去找找王子君,弄明白溫明的信箋上,怎麼會有她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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