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十數人,包括有著御書之位的楊監院,以及已經成功從石碑上拓得碑的侍讀大人,全都驚疑不定地看著蘇,因為沒有人想到,蘇會拒絕。
柴南面露迷惘之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口道︰「你什麼意思?」
蘇終于回過頭來,目若寒星,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憑什麼幫你拓碑?」
柴南在此之前,曾設想過很多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比如那位楊監院對他這般投機取巧之法不予認可,再比如之後趕來的這些人學士會開口堅決反對。
但他萬萬沒有預料的,是蘇的態度。
而偏偏,蘇的態度,比起場間的其他人來說,更加重要。
柴南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對自己說「不」,場間的其他人也不明白為什麼蘇會反對這一對他同樣有利的提議。
但其實,蘇的理由,非常的簡單而直接。
正如蘇所說的那般,柴南想要他幫助拓碑,可是,憑什麼?
難道就憑柴南願意為蘇守護?
暫且不論蘇如果第一次拓印失敗後,柴南還會不會繼續堅守自己的承諾,哪怕這柴南真是一字千金之輩,蘇也不願意為對方取得一份拓本。
因為蘇即便是要選一人為自己拓碑護身,也絕對不會選柴南!
于大而言,柴南是燕國人,而蘇是衛國人。當年燕國無故發兵戍北城,屠戮衛人無數。導致至今衛國人對于燕人都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感,此石碑降于衛國境內。其拓本又豈能被燕人拿去?
于小而言,柴南不論在州考當,還是在之前的野林外圍,都曾對蘇展露過強烈的敵意,這種敵意從何而來蘇不知道,可是這並不代表著蘇便能對此欣然接受。
誠然,一直以來,蘇都曾不遺余力地幫助過很多人,比如唐吉。比如寧青冰。
可是,前者是蘇臨川城唯一的朋友,後者卻是因為柳嫣閣的關系,與蘇本身就有著良好的聯系。
可是柴南呢?不過是一個對蘇有著莫名憎惡感的燕國人,蘇憑什麼幫他拓碑?
或許你會覺得蘇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但蘇所行之道本就是順心而為,他的喜好,本就決定了他的選擇和態度!
何為順心?便是他願意的事情。你不用去求,他也會幫你,而他不喜歡的人,就算你給了他天大的好處。他也不願意為你行舉手之勞。
寧青冰是前者,柴南是後者,兩相比較。其實,不過是蘇的一念之差而已。
柴南握著砍柴刀的手掌更緊了一些。他看著蘇,臉色慢慢沉寂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似笑非笑開口道︰「你確定,要拒絕我嗎?你可知道……」
蘇根本沒有興趣听柴南說完,當下揮手打斷道︰「敢問你位幾何?」
柴南面容一僵,冷聲道︰「明日便是貢生。」
蘇笑了笑,身上的橙色光芒燦然綻放,開口道︰「明日成貢生,那也是明日,既然你如今位不過生,不應該叫我一聲大人嗎?」
柴南握刀的手指隱隱發白,眼殺意一閃而過。
「大人。」終于,柴南于喉嚨深處,還是擠出了這兩個字。
然而,蘇卻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笑著繼續說道︰「你知道嗎,我生平最為不喜的,便是你這等自以為是之人,總以為自己說的便是聖律,難不成你讓我幫你拓碑,我就一定要幫你拓碑?你說要為我守身,我便只能讓你為我守身?」
「你認為你的提議很公平,我就必須要接受你的提議?」蘇連發三問,一時之間,竟讓柴南不知從何作答。
頓了頓,蘇終于從口吐出了最後四個字。
「你,算什麼?」
一時間,場間的氣氛驟然而凝,柴南握著砍柴刀的手掌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如此反復數次,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涼氣,將刀鋒用力地下壓了數分。
柴南知道,他不能動手,起碼不能在這里動手。
因為他是一個燕人,而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衛國人,更別說還有聖裁院的監院在場,一旦他敢當先動手,絕對會被眾人聯手鎮壓!
蘇正是看了這一點,才敢借勢而為,以勢壓人!
但柴南從來都是一個直性,是斷然不肯就此咽下這口氣的,于是他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開口道︰「很好!這位大人問得好!我柴南的確算不得什麼,也不夠資格為大人守身,如此,那我便在一旁看著,看看大人到底能不能拓碑成功吧。」
頓了頓,柴南接著道︰「不過,大人無人守身,還是得小心一些,若是一不小心心神被擾,遭到碑反噬,可就得不償失了!」
柴南這番話的威脅之意昭然若揭,而蘇聞之卻並不為其所動,他只是慢慢轉過頭,將視線轉到了旁邊一人的身上。
從沐夕的眼神,蘇知道,她已經認出自己了。
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蘇只是微微頷首,又轉身向聖裁院監院楊大人行了一禮,這才抬步朝著石碑走去。
沐夕眼閃爍著寒意,突然覺得心緒有些亂,她站的位置便在石碑之旁,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蘇正在一步步靠近,也能感受到柴南眼畢露的殺意。
嘆了一口氣,沐夕突然開口道︰「華叔……」
華叔聞聲,似乎並沒有覺得有一絲一毫的意外,他只是輕輕笑了笑,隨即上前一步,這一步,便已來到了蘇的身邊。
先前柴南說蘇沒有守身人。現在,他有了。
略帶詫異地抬頭看著華叔。蘇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當他從明白了沐夕的意圖之後。不禁心暖流微淌。
蘇恭敬地對華叔點頭致謝,然後突然改變了腳步的方向,徑直走到了沐夕身前。
這里不是解釋誤會的地方,但蘇相信,自己並不需要多加解釋,對方也一定會明白。所以蘇什麼也沒做,只是吟了一首詩。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大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詩畢,淡淡的橙色光輝輕耀而出,卻只不過增長了兩寸多的高度,便停滯了下來,這說明,蘇所吟誦的這首詩。只是堪堪跨過了可觀之境的門檻而已。
沐夕對于蘇的這番舉動,先是面露疑惑,但她很快,便從蘇的這首詩當。听出了蹊蹺之處,更明白了蘇這麼做的原因。
幾乎是眨眼之間,沐夕的臉色便顯得緩和了很多。只是聲音依舊冰冷如常,淡淡而道︰「你不用跟我解釋。」
蘇淺淺一笑︰「我不希望跟朋友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蘇是「過來人」。他知道,不管是伴侶、兄弟、朋友。甚至于親人之間,往往產生誤會的原因,都是缺乏溝通,其實很多事情,若是攤開來講,反而什麼事也沒有。但在很多時候,雙方一個不願意問,一個不願意說,誤會便就此越積越深,最後再也挽回不能。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沐夕算是蘇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蘇自然不願意只是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誤會,便失去這個朋友。
所以,他坦然而來,將自己與州考第二場所作的《行路難》,吟誦于沐夕之前。
見沐夕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蘇也不再多言,轉身便準備朝石碑而去,而便在這個時候,沐夕卻叫住了他。
「用這個。」
沐夕言簡意賅,單手將一物拋之蘇懷,蘇接過一看,心頭微震。
書碑筆!
蘇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拒絕,便在此時,站于蘇身側的華叔卻笑著開口了︰「只是借你一用而已,沒那麼多顧忌。」
蘇不禁為之啞然,將書碑筆握于手,笑著對沐夕點點頭,轉身行至石碑之前,而華叔,卻寸步不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而這一幕,也讓眾人紛紛為之震撼。
這蒙面人到底是誰?竟然能夠從大小姐那里借到書碑筆,還能讓大小姐的貼身護衛為他守身!
另外一邊,柴南的整個身體都繃緊了,他咬著牙,眼光數次變幻,終于還是忍下了心的殺念,因為他知道,在大小姐的庇護之下,自己對那蒙面人已經奈何不得了,別說是當場動手,就連擾亂其拓碑都做不到!
勢比人強!此時柴南所念所想,均已不可為!
「我想知道,大小姐能護得你一時,可能護得你一世?」柴南冷然一笑,手的砍柴刀終于再次松開來,然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外面的密林,再也不見了蹤影。
與此同時,蘇已經鋪好了拓紙,慢慢沉下了心神,于他身體之外的橙色光芒,與書碑筆的盎然綠意,交相輝映,璀璨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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