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謀•三千紅塵 第十五章︰不是冤家不聚頭(四)

作者 ︰ QueenV

簡單地說,當慕容靨在這邊張揚肆意的歡呼雀躍時,他入耳聲音里還有一個與之高度重疊的男聲。不,這麼說不準確,不是男聲,而是個……男孩聲。

當慕容靨英姿颯爽的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重重迷霧之時,她忽然看到一雙手,一雙很熟悉的手,連動作都跟自己如出一轍,將人群扒拉得很不耐煩。她下意識地蹙起眉,對面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一絲不對,兩人幾乎同時向對方看過去,對面的男孩被她的一臉煤灰嚇了一跳,但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而眼前這張粉女敕粉女敕的小臉,安逸公主也不是一般二般的熟。

「慕容歧?!」她皺著眉驚呼出口,原本就黑得嚇人的臉此番更像昆侖奴,不過叫完這一聲,她倒是心里慶幸自己還殘存著的口齒不清的現象。

慕容歧被她的口音又是嚇了一跳,不過也幾乎是與她異口同聲的驚呼道︰「阿姐?!」

「歧兒?!」楊奢亦是蹙了蹙眉,看著他出現在這兒,有些不明所以。

這聲音也是很熟悉,慕容歧順著來源一看,被嚇了第三大跳,「奢哥?!你怎麼……你形象呢?怎麼也一副昆侖奴的死出兒?」

黑炭之下,慕容歧沒看到楊奢更黑一層的臉色,仍舊睜著一雙水亮亮的大眼楮無辜的瞅著他,企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意外。」他淡淡回答,同時撇了撇嘴。遇到這姐弟倆同時出現的場景,就像是天公一邊下冰雹,地公一邊鬧地震,他現在只想平安活下去。

九州之上,眾所周知,慕容氏是一個代代出傳奇的家族,而到了這一代中,僅以今時今日來看,慕容恕和慕容葦似乎都還算正常,而慕容靨跟慕容歧,則是尊重的繼承下了傳奇二字的真諦。拋出安逸公主不談,其一母同胞的十二歲王弟、大燕遜王慕容歧,也是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傳奇。

一個有夢想的傳奇。

有夢想的傳奇做夢也想不到能在這艘毀敗不堪的破船上遇到打扮得如此奇異的老姐,慕容靨的出現可能是偶然,但在出現之後她會對他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必然。

「小兔崽子,你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啊……」慕容靨說著往賭局方向瞟了一眼,「贏了輸了?」

「嘁,我是那會給咱家丟人的不肖子孫嗎?」慕容歧忘乎所以的拍了拍xiong部,因著身高不足的原因,顯得很是裝蒜。慕容靨乍一听這句,還比較安慰,不過未等點下頭來,又听他驕傲地說︰「輸了也得說贏了。」

于是,安逸公主笑了笑,深藏功與名。

傳奇哆嗦了一下,離家多時,說是不想姐姐是不現實的,但要說抱著她大腿開始哭天喊地訴衷腸那就更不現實,于是乎在急速打壓下自己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關于想她想得很想哭的想法之後,傳奇的下一個動作便是大幅度咧嘴一笑,而後,靈活轉身,拉著身邊才擠過來的男孩如同泥鰍一般滑入人群之中。

慕容靨眼疾手快的一抓,還是撲了個空。

「你給我站那兒……!死小子,停那兒听見沒?……」

她甚是不顧形象的指著前方大喊起來,楊奢看這架勢,自己想攔估模著也是攔不住的,索性靜立一旁裝個陌生人看著姐弟倆斗法。慕容歧正跑得開心,當然是不會有心思去管慕容靨善意的威脅的,見此,她忽然收斂了一口氣,眸子一轉,嘴角露出奸詐狡猾的笑。

楊奢心里哆嗦了一小下,隨即目光一轉,卻是落在了慕容歧手里薅著的那個男孩身上。

忽然,慕容靨聲淚俱下的一記驚呼吸引住了全船人的目光,「大慈大悲的青衫小殿下,遜王千歲,小女代祖上八輩並後世子孫,謝殿下恩賜銀錢救窮救命,殿下千歲,大燕萬代……」她說著,竟真要尋個空地下跪,朝著慕容歧的方向一拜再拜,生怕哪一處不能叫人信服一樣。

她演技一向很好,好到讓人想宰了她。見了她這麼真摯的演出,再加上她語言里的刻意點化,普羅大眾輕而易舉的便搜尋出了那個跑得歡實的青衫小殿下,一時一股腦兒的圍了上去,爭搶著去抱遜王殿下的大腿,企圖也用可憐的眼淚討來些救窮救命的賞賜。

場面有些混亂,楊奢覺得慕容歧有些可憐,輕輕嘆了口氣搖了下頭,慕容靨一經察覺,便抹著眼淚將他的惻隱之心扼殺在搖籃里,「我告你啊,甭想救他,要不然我就再喊一聲逍遙殿下千歲,讓你跟他有福同享!」

楊奢又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客船停靠到了蓬萊渡時,慕容歧終于從火坑中掙扎了出來,不過也是有代價的--一身穿戴像是被蹂•躪過的少女一樣狼狽,全身上下,連個能換半塊兒燒餅的東西都遍尋不到。淒涼如是,但見了那群對自己千恩萬謝而去的百姓心滿意足的背影之後,他還是隱約泛得上一股欣慰之情的,畢竟,也算是功德。

看到兩個男孩哭喪著臉朝自己走來時,慕容靨心里頗有成就感,絲毫沒有注意到一邊已經對這幅場景不忍直視的逍遙殿下。

「阿姐,一日不見,黃蜂尾後針,如三秋兮,最毒婦人心。」頹喪的往慕容靨眼前一站,慕容歧抽泣了兩聲,開始胡言亂語。

慕容靨笑得春風得意,看看他又看看一邊的遜王侍讀風過,語重心長的安慰道︰「歧兒、過兒,阿姐過去是怎麼教你們的?躲我可以,但躲不掉我,就是你們的錯了。」說完,臉上溫柔倏然一抹,將兩個小子一手拉了一個過來,「走。」

慕容歧想掙扎,也想據理力爭,但是風過老成深沉的搖了搖頭,一句話澆滅了他的幻想,「別沖動,咱沒錢。」

慕容歧欲哭無淚,在餓死街頭和忍氣吞聲之中,他含恨選擇了後者。

蓬萊是已經到了,但逍遙殿下跟安逸公主自然是不會一身鄉野氣息的上門拜見花氏的。更何況又加了遜王殿下這麼一重意外,所以這客店是免不了的要住一晚了。

一路走來,但見整個城中艷彩全無,十里縞素,絲毫見不到一絲半點繁榮熱鬧的意思,百姓也都是寡淡沉默得緊,看得出來,花氏一族與長公子在百姓心里之地位實是甚重。

「奢哥,我阿姐來也就算了,你怎麼也一起來了?這可是蓬萊!」

是夜客店之中,一間精雅小舍里,楊奢恢復了一張奇絕容顏,換回了一身白衣玄帶,正在拿著毛巾趁慕容歧穿衣時給他擦干淨那一張花貓似的臉,就這樣他那張銷hun的嘴也不閑著,得了空便抓緊時間問出自己的疑惑。跟他姐有幾分相像。

楊奢睨了他一眼,「我天生能掐會算,料定了今日看得到一出好戲,是以千里迢迢也放過不得。」強壓著語氣,他拿出像是對自己兒子一樣的耐心,雖然,他沒有兒子。

慕容歧咂了咂嘴,「你看你,沒味兒了罷?咱倆誰跟誰,還不能跟自家小舅子說句實話啦?」不理會這一句話之後楊奢狠狠朝自己剜過來的一眼,慕容歧又屁顛屁顛的湊了上去,八卦道︰「誒,說實話,哥你是不是對我阿姐又生出感情來了,不放心任由她跟花大學士私會呀?」說著,他顧自嘿嘿一笑,撞了撞楊奢的肩膀,「何時改口叫聲‘姐夫’啊?」

楊殿下在他頭頂狠狠拍了一把,溫潤淺笑,「下輩子。」

慕容歧一連斜了他好幾眼,低沉沉嘟囔了一句‘沒勁透了’。

說話時,他也已收拾停當--英俊少年,一身藏青色的錦衣玉帶,束帶頂冠,十二歲的年紀,眉眼唇間都還帶著稚氣,但翻山越嶺,持劍飲酒,卻樣樣不甘人後,舉手投足,處處都透著一股不合年齡的颯朗大氣。

嗯,怪道曾听人說孩子心里喜歡親近誰便跟誰發展得相像,楊奢心里感到頗為迷茫,這孩子,的確是越發的像他姐姐了,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壞。

外頭門動了一聲,慕容歧沒來由的一哆嗦,朝著門口望去,一眼便見到了那副時常出現在自己夢里的絕美容顏--白裙銀繡的女子,若是叫她知道是凡有她出現的夢都被自己一碼歸類為噩夢的話……遜王殿下不敢往下想,冷汗已出了一身。

慕容靨帶著被整理得干淨的風過進來,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

「嘿嘿……阿姐……嘿嘿嘿嘿……」

一去帝都三余載,從先帝駕崩、新君即位,到除夕、上元幾番夜宴都爽然不歸的舊賬來看,此時當下,遜王殿下似乎是沒有任何理由不害怕的。而他害怕的方式比較特別--死死薅著逍遙殿下的衣袖不放也就算了,雙腿都恨不得直接纏在人家身上了,一邊還沖著他阿姐死皮賴臉的‘嘿嘿嘿嘿’,慕容靨雙眸鄙夷的看了他半晌,雙臂一環,終究有些按捺不住的搖搖頭,朝楊奢挑了挑下頷,「他這樣,你也能忍?」

楊奢哼了一聲,深收一口氣,「你我都忍了,還差他?」

慕容歧笑得更爽朗。

「還好意思笑啊?」她一副替他不好意思的態度,拂了拂袖從旁一坐,「說說罷,此一路千百萬里,有何心路歷程啊?」

慕容歧沉重的嘆了口氣,「唉……在外千日好,遇姊一時難吶。」

慕容靨和藹一笑,一身黧色錦衣的風過風一樣的移到遜王殿邊,耐心囑咐道︰「別總說實話。」

這一句卻提起了楊奢的興趣,低眸在他身上一掃,但見那少年深沉的一雙秀氣眼眸,倒有兩分女孩般的清秀,五官搭配得亦是很秀致,通身上下不落俗套,說是侍讀,明顯跟慕容歧相處得比兄弟還勝兩分。

「你倒比他會做人。」逍遙王無心的一贊,風過倒立時勤勤懇懇的躬身拜了一拜,仔細道︰「逍遙殿下過譽,小子不敢。」

「這孩子,告訴過你幾次了,不需這麼拘謹,逍遙殿下……」慕容靨說著朝楊奢看了一眼,饒有深意道︰「不是歧兒的外人,跟他不必避諱什麼。」

風過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呆呆得可愛。

「慕容歧,你走的時候你姐都說什麼了?」片刻,慕容靨啜了口茶,清清嗓子,撐著頭懶懶淡淡的看著他問。

那邊楊奢因著慕容歧仍舊死死薅著自己不放的緣故,幾番想坐愣是沒坐下來,倒弄得這副場面活像是安逸公主一人訓斥著滿屋大小,有些微妙。

慕容歧咬了咬唇,閃爍著小眼神瞥她,又瞥瞥楊奢,「阿姐,真說啊?原話?」

慕容靨看了楊奢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叫你說你就說,看楊奢哥哥做什麼?」

「我走的時候,阿姐說……」他小心翼翼的接著瞥楊奢,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說……‘出去可以,但不能跟楊奢那喪良心的兔崽子一樣一去不復返,叫回來的時候就須得回來。’」

慕容靨一愣,這一段話明顯很像是自己會說的,但是向天發誓,在問慕容歧的時候,她的確是自動自覺的忘記了前半段,她想听的,其實不過只有那一句‘叫回來時須得回來’。

場面依稀不太好看,慕容歧說完這話便縮著脖子看慕容靨,一副‘你讓我說的’的死樣子,慕容靨這時候顯然沒工夫同他計較,那一句兔崽子罵得很有深意,一連罵了祖宗十八代進去,讓她不得不渾身哆嗦。彼時直直的看著他,她本想嘿嘿兩聲敷衍過去,但嘿到嗓子眼兒卻愣是沒嘿出來。

全場唯一比較靈活的當屬風過,只見他目光井然有序的游走在三人之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平靜如水。

半晌,逍遙殿下眉眼無緒,淡淡糾正道︰「一去不復返的,是黃鶴。」

安逸公主松了口氣,「是罷,小妹才疏學淺,您海涵、海涵。」這回,她終于嘿了出來。

緩過這一局,她便又能安心地收拾慕容歧了,從忤逆不孝訓到大逆不道,從上古滄海說道今日桑田,直到喝完了茶壺里最後一滴水,她才稍稍解氣些,強舒了兩口氣,閉眸調整一番心緒。

遜王殿下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明知道此刻她正在氣頭上,自然不會有膽子跟她死磕,于是便秉持著沉默是金的態度,耐心的听完了姐姐的所有教訓,虛心無兩。

「阿姐,罵得可還過癮?」趁她喘氣調息的功夫,慕容歧稍稍松開了楊奢的手臂,近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問道。

亦是趁這個光景,楊奢迅速一動,終于挨到了久違的凳子。

慕容靨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怎麼著?有何意見不成?」

慕容歧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有,當然沒有。」頓了頓,他忖度著情勢,一步一小心的往慕容靨身邊蹭了蹭,「嘿……阿姐,消消氣賞小弟點兒銀子唄?」

又一股無名之火竄上心頭,這小子心里想的什麼她一清二楚,這種野性不改的混賬事她自小原也沒少干過,不過此刻她卻能壓抑下火氣,噬人心骨的笑了笑,「行呀,等過些日子回了帝都,阿姐把你整個遜王府都拿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填滿了好不好呀?哦對了,你還沒見過你新家呢罷?好可惜呀。」

慕容歧心肝開始哆嗦,想了想還準備用小時候的套路,拉著她袖口就開始撒嬌,「阿姐……」

慕容靨一巴掌豎起來攔斷他的話,瞬間冷了臉色,「明天跟我一起到花氏吊唁,之後回帝都,來日半年之內,但凡有一次在我找你的時候找不著,慕容歧,你的人生就甭想接著瀟灑。」語氣平靜,句句錐心入骨,在遜王殿下听來,簡直像是要活拆了自己骨頭一樣。

于是,萬般無奈之下,他向心中至為崇拜的逍遙殿下投去求救的目光,倆大眼楮吧嗒吧嗒的,仿佛要擠出水來。

楊奢溫潤的看了看他,唇角似有上揚態勢,轉而看向慕容靨,這一連串的動作重新燃起了慕容歧心中對自由的希冀,卻听他從容平靜道︰「也交代的差不多了,叫他們安置罷,我跟你說兩句話。」

慕容歧幼小的心靈中再沒有了希望。

「那個……楊奢哥哥,我當年是一時沖動,瞎說八道的,你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弟不懂事。」出了門沒走幾步,慕容靨腳步便有些不穩,躊躇在那兒看著楊奢背影便開始惶恐的解釋,天知道,她又不姓黎,委實沒有那麼光明正大敢去罵弘農楊氏的膽子。

楊奢回身,負手稍顯疑惑的望著她,月光清朗,夜空也跟著亮堂,「說什麼呢?」

她一怔,反應總還是極快的,連忙笑著搖頭,「沒什麼,胡言亂語,見著那死小子太過激動。」

楊奢沒有理她,又走出幾步方才駐了步,「明日你帶著歧兒去花氏吊唁,我在這兒等兩日再去。」

想了想,她很懂他的意思,「我明白,本來我也想著跟你說一句,我們還是錯開去得好,省得大學宗夫婦一時慌了手腳。」

他忽然笑了笑,如梨花無瑕,抬頭望著遠方夜空,「這話你留著糊弄你弟弟罷。」勻了口氣,他垂眸看她,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緒,「我們倆說話,還是不著冠冕順耳些。」

她也笑了笑,一不小心抻動口中傷口還是有些疼,「可能習慣了,到最後想改卻晚了呢?」

他凝了凝眸,並沒有說話,隔了須臾從腰間攜了一塊素色帕子出來,動作輕柔的捏開她的嘴,擦了擦血跡,又撒了新藥,「這幾日記得換藥,吃食都要清淡些。」說著將干淨的小瓷瓶子遞給她,「別忘了還要趕在八月十五之前到臨安去,你自己掌握好時間。」

他一溫柔她便愛恍惚,尤其是就著月光,這種感覺便似乎更強烈,晃了晃腦袋,這一次,她選擇腳底抹油,來不及回答他什麼,便已攥著他給的東西飛快地跑離了他的視線之中,形如月兌兔。

他長舒了口氣,送她來蓬萊,讓她去安慰花燕羽,縱使千百個不承認,這也絕非他所願,但有些事,卻又恰恰非做不可。歸結起來,他的一切好似都是為了她,可縱覽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罷了。他搖了搖竹扇,那玉扇已還了她去。

低頭看一眼手中染了她血的帕子,他從袖間滑出一只灌著逍遙劫的白玉瓶,褪了塞兒往帕子上倒了兩滴去,瞬息不過,便見那一抹鮮紅逐漸循著藕荷色渡去。奇絕的眸眼凜然一斂,翻涌上一陣凝重。

只要她安逸太平,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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