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謀•三千紅塵 第十八章︰夜來幽夢忽還鄉(四)

作者 ︰ QueenV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六出紛飛的時節,帝都城中卻顯得格外熱鬧,才出了家門沒兩步,許是眷戀著帝都的氣息,也可能是被凍得受不了了,未出城門,他已帶著五個侍衛縮進了市井最熱鬧的一間茶館,尋了個靠里的位置一坐,叫了些茶果點心,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興致勃勃的听著台上說書人唾沫橫飛的演繹,同時還因著一副陰柔異人的容貌惹來了許多人的旁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讓他頗為不爽。

「話說本朝開國年間,天子親弟、曾統帥三軍、為開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前潯陽王慕容陀,在歷過九江之戰後,自持功高,貪心不足,竟不顧兄長恩遇,漸起了反意。奈何當朝天子卻是宅心仁厚,恩澤王爵,多時不得見其狼子野心之患,危機時刻,眼看江山動蕩近在咫尺,卻是那帝後幼女、寵冠天下的安逸小公主慧眼如炬,瞧出了叔叔不敬、不臣之心,進言父皇,不惜大義滅親,防患于未然,是以方有吾等百姓今時今日之安定。此公主年歲雖小,蓋以此一事,足見其魄力膽識,假以時日,自當為一代智者矣……」

驚堂木一拍,台下叫好聲不斷,他閉眸晃腦,一片接一片的甩著瓜子兒皮,腦子里分辯著說書人這話里有多少可取之處。

「智者?分明是一笨鱉嘛……」

忽而,遠處傳來一個英潤好听的聲音,慵慵懶懶的,仿佛天下萬物經由這聲音道出來便均成了漫不經心。瀛寰浩土,在那一張闊口中竟都凝成了風,自在月兌塵。

熱鬧的場面忽然冷靜的如同千年玄冰之下的水面,看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琢磨適才是否是自己的幻听。

其實,說書爺爺敢在天子腳下如此大張旗鼓的議論皇族之人已是需要極大的勇氣了,而那慵慵懶懶的男聲竟敢這樣毫無避諱的將安逸公主評價為一個笨鱉,連帶著罵了整個皇族的人,則根本是嫌命長的表現。

嗑瓜子兒的人想,他要麼是個二傻子,要麼,就是吃了一筐豹子膽。

「那位客官想是吃醉了酒,莫當真、莫當真……」說書爺爺稍顯慌張的打著圓場,期待著老天爺能發發慈悲,一陣大風直接將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帶走也就是了,省的這話傳了出去,連帶著自己也跟著遭殃。

那慵懶的聲音又吃吃的笑了半晌,慢悠悠的感嘆道︰「那爺爺您是想錯了,‘這位客官’平生最大的毛病便是吃不醉酒,至于那小公主是不是個笨鱉,甭管旁人當不當真,反正我是當真了……」

似乎……他還真不像是個二傻子。于是,他吐飛了才進嘴兒的瓜子仁兒,起身貓起了腰,不顧侍衛的阻攔,在人群中穿梭往來,循著那聲音的來處而去,打算看一看誰有這麼大的胃口,能吃得下一筐的豹子膽。

「混賬東西,分明是瞧不起女的,這事兒若是個男的做的,看你還罵不罵人家是笨……鱉!」

他艱難的步伐停了停,一個听上去又橫又沖的女孩聲音越過層層人牆竄進他耳朵里,這可讓他很是高興,嗯,這天底下的明眼人還是很多的,這姑娘真是塊兒璞玉,來日定成大器。

「美人救美,呵呵……這位姑娘,你真有意思,莫非小小年紀便有磨鏡之心,日後是想做個女駙馬嗎?」慵懶的聲音一陣輕笑,聲似飄渺無處尋。

女孩幾乎是一下子從凳子上蹦了起來,隨即輕快地往凳子上一跳,花容之上一陣青一陣白,急吼道︰「你……!你個登徒浪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

她被氣得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兒來恭維他。遠遠地,她知道那聲音的大致方向,卻怎麼努力也看不到那人的片分身影。

慵懶聲音透出兩分真摯的疑惑,「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敢問姑娘,能與犬類對話,自己又是何物種呢?」

「我殺了你!」

跳下凳子,女孩眼看便要奮不顧身的扎進人群里,卻忽然被一股外力扯住了手臂,緊接著,耳邊響起一個波瀾不驚的男聲,嚴謹而肅穆,「月兒,大庭廣眾,休得放肆,當心損了家教。」

「哥,他……」女孩忿忿不平,不過未等她委屈的話說出口,那慵懶的聲音又冤鬼纏身似的響了起來,這一次他耐心勸道︰「好妹妹,听哥哥的話罷,女孩兒家,為個不相干的外人拋頭露面,何苦來的?」

女孩又‘你你我我’了半天,最終攝于兄長的yin威與混賬東西的口才,還是將萬般委屈都咽了下去,憤憤的坐了下來,隨手將一筒筷子輕而易舉的全部折斷,震瞎了看熱鬧的諸多人眼。

慵懶的聲音落了地的同時,在經過了苦心孤詣的長途奔襲之後,他終于還是尋到了這個飄渺聲音的來源。心里很得意。

眼看著近在咫尺,透過縫隙他看到片玄色,數九寒天,那人衣衫單薄,卻還笑得這樣慵懶自得,他眸子閃了閃,有些莫名的感覺。

扒拉開侍衛的手往前蹭了幾步,就這那人前頭的一小塊空地一滾,他自然而然的滾到了那半仰身子正瀟灑喝酒的少年身旁,動作像只活潑的狐狸,隨即被敏捷的少年拎著腰帶一提,安穩的提溜到自己懷里。

慵懶的少年雙腿交疊搭在桌上,以致他在他懷里待得很舒坦。自然的一扭頭直對上那雙眼楮,他上來便長久一怔。

狹眸氤氳,清邃窈深,他從沒見過生得如此攝人心魄的人,也沒見過這樣有氣度的人。那番姿態,就好像瀛寰九州都是他足下塵埃,就好像,他,就是全天下。

「滾!」等發覺自己在他懷里之後,他瞪著眼楮低喝了一聲,雙腿兒一蹬站穩在地,飛速的拽了拽衣服,回身眯著眼楮看他。

他理衣服的檔口,慵懶聲音的主人悠閑的放下酒杯,一雙長腿凜然落地,原本折疊著的清俊身板就勢一展,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卻已引滿堂驚為天人。

這回,他看清了他--玄靴玄衣,玄發玄眸,除了腰間一枚羊脂白玉佩與那幾近蒼白的膚色之外,他全身上下都遍布玄色。

看著他那雙恍若能斂人心魄的玄眸,他晃了晃早已暈眩的頭,眨了眨眼,回過神來的第一個想法--跟自己這一身白放一起,根本就是一對兒反義詞兒。

玄色少年也長久的注視了他一陣,似乎發現了什麼,最後得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結論,「長得……挺叫人意外。」他側身自斟一飲,眸中恍若在剎那間深邃起來,問道︰「孩子,放著那麼大地方不去,專往我腳底下滾,你是何居心?」

他一蹦三尺高,立時便炸毛,「烏龜兒子王八蛋,仗著一張闊口你就胡說八道,一二三四五,給我上!照死里打不用給他爹娘面子!」

身邊早被編好了號兒的五個侍衛聞聲而動,腰間彎刀出鞘,毫不留情的便向那玄衣少年劈了過去,五把刀刀刀狠絕。

他嘴角劃過一抹慵懶的笑,只輕揚了一杯酒,看起來動作輕緩如懶腰,便見五把彎刀落了地,一二三四五個人也被濺到身上的幾滴酒花封了穴,剎那間動彈不得。 里啪啦的聲響尚未斷絕,白衣少年卻已被他拎著腰帶整個帶起來離了地,等眾人反應過來時,只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已站在了屋頂之上。白衣少年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不遠處,一個碩大的窟窿應運而生,而磚瓦,卻不翼而飛。

正在他在尋找這幻術的突破口時,玄衣少年慵懶的聲音再次在他耳畔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很低,沉沉的,勾得人心神迷醉。

他說︰「小姑娘,你好歹也是個公主嘛,不服來辯,死磕也無所謂,犯不著派九州十八刀尋我晦氣罷?」

美眸大睜,‘他’下意識推開他往後退了好幾步,看看自己一身無懈可擊的男孩扮相,指著他哆嗦的問︰「你你你你你……你誰呀你?!」

他翻了翻玄若萬丈深淵的眼珠子,虔誠疑惑道︰「嗯……你希望我是誰呀?」

她誠實答道︰「死鬼。」現今這種狀況,于她而言,或許他是一只鬼反而會讓自己比較安心。

他一听便不樂意了,咂嘴道︰「你怎麼總罵人呢?你爹娘怎麼教你的?」

她比他更不樂意,雙手掐腰昂然道︰「我爹娘教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還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都能罵我笨鱉,我罵你一句都是輕的。」

玄衣少年明顯不甚有耐心,雙拳握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說話往她身前湊過去,「你學沒學過算術?會不會扒拉算盤?我就恭送了你兩字兒,你已經回敬了我九個了,禮尚往來也沒你這麼無理取鬧的罷?」

看他腳步越發逼近,她嫌棄的伸出胳膊去推他,「誒誒誒,說歸說,保持距離,我可是正經人家孩子,你別總**我!」

玄衣少年有些意外,與此同時卻也對這位傳說中的安逸公主的臉皮有了一定的了解,且看他思忖須臾,轉而悠然一笑,後退一步,拱手一拜,「好的公主殿下,您自己跟這兒凍著罷。在下……跪安了。」說著,他做了個甩手絹兒的姿勢,回頭踏步就要飛身而去。

這下她真急了,沖著他背影大喊︰「誒……你你你……你回來呀,你得對我負責!管上不管下啊……」

‘啊’字沒全部出口已成了一曲美妙多姿小調,她慌亂之中跑去追他的第一步就成了悲劇。腳下一滑,就著滿天飛雪,她感覺自己忽然間凌空了,在這一瞬間,她想了很多。

第一,她想到了她的未婚夫婿--當今逍遙王楊奢殿下。今天早上看著自己打扮成這個有違天道的樣子出門時,他曾鄭重的告誡自己,出門在外,甭管對誰都別說自己是安逸公主。對此她有著很深刻的理解--楊奢哥哥並非在意安逸公主這個身份會丟多大的人,讓他憂心忡忡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未來的逍遙王妃。現在,她很想見他,然後由衷的跟他道一句,對不起。

第二,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她竟然想到了那個刻刻鐘之前尊稱自己是笨鱉的玄衣少年。或許是這個稱呼太難讓人忘卻了罷,她在空中閉著眼楮咬咬牙,同時真心的發了一個無言的誓,倘若此次落地僥幸摔不死,自己便一定拼著這條老命跟他斗到地老天荒。

海枯石爛,矢志不渝。

第三……沒有第三了,身下一軟,她感覺自己在涼涼疏疏的環境里滾了滾半晌才停下,在確定自己還在人世之後,她揮舞著雙手睜開眼楮,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張令人發指的臉居高臨下的在沖自己悠閑的笑。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她揉了揉眼楮,來不及發怒,赫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垛深雪之中,在沒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時,她又一次被同一個人拎了起來。玄衣少年把她放到地上,她這才看清,只見十里長街之上泥土干爽,所有的雪,在頃刻之間都匯聚到了這方寸之地上,形成了一個松軟無方的保護塔,朝上正對著自己落下來的地方。

很多人都見證了皚雪從分散到聚集的過程,但沒有人知道那玄衣少年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似乎仍舊是慵慵懶懶的動了動手臂,然後,一條性命得救了,街頭巷尾,在這場初雪過後,也不用百姓累死累活的打掃了。

看著眼前這曠世奇景,四周百姓都被驚得魂不附體,甚至有幾個直接撅了過去。但與尋常人不同,她縱然才到十一歲,到底卻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如此情況下,還是堅持著收斂了下巴,轉頭痴痴的看著他,問︰「哇哦……真乃掃雪神器矣……!你……真是……鬼啊?」

玄衣少年倏地一偏頭,撇嘴警告道︰「我告訴你我是有底線的。」

「我沒問你有沒有底線啊,」受過驚嚇之後,她的智力明顯不夠用,委屈的解釋了一句之後,換了個說法接著問︰「你不會……是個人罷?」

「嘿呀,我不揍你一頓你不知道誰姓霍是不是?」

說著,他開始擼胳膊挽袖子。

她撓撓頭,望了望天,痴痴的問︰「你姓‘禍’?……禍……國殃民的‘禍’?」

「別跟我裝女子無才便是德,信不信我真揍你?」他拳頭舉過頭頂,她發現他的手煞是絕色。

「你等等……」她抬手比劃了一個冷靜的手勢,「我想想。」腦子飛速運轉著,漸漸有些記憶,小心的問︰「雨隹霍?」

他翻了個白眼兒。

她想了想,嫌棄的問︰「你不會叫霍國殃罷?」

他出了口無奈之氣,壓抑著想把她扔飛的沖動,哼笑一聲,「你還叫慕容民呢。」

她蹙了蹙眉,認真且耐心的糾正道︰「我叫慕容靨。」

為了不暴露身份的考慮,這五個字她念得小心清晰,短促而又低聲,沒有讓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听到。

天下人都知道安逸公主叫什麼,而他知道她是安逸公主。是以,這充斥著耐心的五個字于他而言,十足十是廢話。

玄衣少年翻了個白眼兒,轉身進客店去找酒,慵慵懶懶,回她一句自報家門。

「霍清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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