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荊山上向下看,郢都在碧透的天空下,街井一片繁華,似一幅流動又無聲的畫,靜謐著,涌動著著勃勃生機。看了半晌,齊奚上前勸道︰「夫人,山上風大,時候不早,還是下山去吧。」允兒點點頭,轉身正待下山,忽然听得背後一個聲音,清清淡淡地叫著︰「夫人,別來無恙?」
允兒吃了一驚,轉過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子身量窈窕,衣飾平常,頭戴著幕籬緩緩地自石級上走下來。轉眼走到眼前,齊奚戒備地上前,問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緩緩地摘下幕籬,一張熟悉的臉兒露了出來。嘴邊一點晶瑩的紅痣,眉眼仍舊是那雙眉眼,卻沒有描畫,一張雪白的臉上干淨清爽,正是姒。
一別五年,姒再度現身,允兒看著她,心中驚詫,臉上微微笑著︰「太後當年有旨,你們兄妹二人均是楚國不受歡迎的人,君女今日違了太後的旨意再度現身,不知所為何事?」
姒上前躬身微微一禮,抬頭平靜地看著允兒道︰「姒听聞姑母過世,心中難過,此次前來,一為祭拜姑母,二為報恩。」
報恩?允兒聞言心中一怔。
姒對望著允兒,說道︰「姒此次來楚,只待三日便會離去,夫人如有事需要姒,盡管開口,姒必當盡全力,以報當日夫人不殺之恩。」
允兒心中一動,莫不成她知道玉璧的事?
此處人多,不便深談,便岔開話題,笑笑︰「怎麼沒見御寇公子?單是你一個人回來?」
姒微微一笑︰「如今我們兄妹二人已經分道揚鑣,他去了何處,我也不知。」
允兒點點頭︰「如此。」
一陣山風吹過來,姒頭上包的巾帕掀起一角,吹動起縷縷絲。齊奚在旁邊看著,眼中閃過一道訝色。
姒再行一禮,拜別允兒︰「我在西南街市的一間客棧落腳,夫人若想尋我,便以使人到那里找我。」說罷,蓮步姍姍,轉身走下山去。
回到宮中,齊奚上前對允兒悄悄說道︰「夫人曾見那姒公女的頭,那巾帕之下,竟然縷縷白!」允兒點頭,嘆道︰「以當年她那時慘境,靈通不曾實現,反而被蠱蟲所傷,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這幾年,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頭。」
齊奚幫允兒換了衣衫,搭在楹軒上,又轉過頭來說道︰「不知她次此回來,到底要做什麼,當年便是她要害夫人,如今又口口聲聲說報恩,讓人不解。」
允兒心中有事,只覺得疑竇重重,頭腦中涌出很多的線頭,但混亂無章,不知該從何處理起。慢慢靠在榻上,閉上眼楮,一時竟睡著了。
齊奚為她輕輕拉過薄衾蓋上,便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一個午後,自酣甜的香夢中睡起,允兒睜開眼楮,怔仲地看著窗外,颯颯的秋風拂過院中的桂樹,樹葉沙沙做響,一時恍忽,不知身在何處。
上一世,並沒有關于和氏璧的半點傳聞。太後去後,便是江華獨掌後宮,魚肉諸姬。而和氏璧,卻從來沒在後宮中被談論過,直到自己飲下毒酒,也不曾听過半點風聲。又在腦中細細梳理了一遍,心中有了底,無毒上一世在宮中現身,後來去了秦國,那麼和氏璧有能真的被他帶回來。而上一世宮中寂靜,從他來到他走,都沒有半點玉璧的消息漏出來,那也相當的有能是楚王悄無聲息地找到了玉璧。
想到這里,允兒心中又暗暗鼓舞起來。
坐起身來,喚齊奚進來。簡單地梳妝了一下,理了理思緒,便傳醫人前來。
醫人跪在地上,允兒問道︰「不知銀雪情況如何?」
醫人稟道︰「回夫人,那女子氣血兩虧,眼下又懷著胎兒,恐怕長期放在那牢中,性命不保……」
允兒一道寒光掃了過來,醫人跪伏在地,噤聲不敢再言。
「你說她有孕在身?」起身慢慢走下來,允兒緩緩地開口。
醫人點著頭,心中也不知那獄中女人是何人,昨日夫人親自叫了自己去診治,還以為此女是夫人看重的,因此多說了幾句……心中正忐忑著。
只听著頭頂的聲音說道︰「你且起來吧。我會將她從獄中挪出來,此人便交給你,連她月復中的胎兒,一並好好地保著。你听清了?」
醫人驚詫地抬起頭,瞬間又伏下去︰「諾。」
第二日午後,一輛馬車悄悄地停在流觀閣門前。齊奚上前,車內跳下兩名獄卒,押著一名被蒙了頭的男子,從馬車上下來。
齊奚引著走進一處偏殿後,便迅速走開了。
兩名獄卒摘掉男子頭上的布套,將他向殿門中一堆,隨即吱呀一聲,關了殿門,守在了外面。
無毒蓬頭垢面,雙眼被光線刺的睜不開,下意識伸手去遮擋,手腕處的鎖鏈嘩嘩地一陣響。殿中十分寂靜,光線自窗格照進來,只見灰塵上下輕浮著,一絲人影也沒有。
無毒閉目適應了好一會,慢慢睜開眼楮,轉過身去,看看已經關閉的殿門,干裂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慢慢挪著沉重的步子向殿中走去。每走一步,便嘩啦嘩啦地響著,鎖鏈拖在青磚地上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著,十分刺耳。
白色的綃帳後面,有一張榻。榻上似乎臥了一個人。那個人靜靜地睡著,被這刺耳的聲音吵醒,咳嗽著抬起身來。
無毒走到綃帳前,停頓了一下,又伸手將綃帳拉開。二人四目相對,同時叫道︰「是你?」
而後便是一片寂靜無聲。無毒看著榻上躺著的氣若游絲的銀雪,苦笑道︰「姑娘為何在此?是專程等候在下的?」
銀雪氣喘著,自榻上支起了身子,低低地嘶啞著說道︰「好久不曾見到公子,公子還好?」無毒抬起雙手,示意銀雪看著雙手上的鎖鏈,微微笑著︰「尚好。」走了過去,靠在榻邊坐在青磚地上,陽光照在臉上,無毒閉了眼楮,靜靜地享受著片刻的溫暖寂靜。
一個午後,靜靜地過去,二人相對不語,一個臥著,一個坐著,都似入定了一般。
天色黑了下來,允兒在帳後看著殿中二人情形,嘆了口氣,輕輕地揮了揮手。
獄卒打開殿門,將無毒從地上拖起,押著向殿外走去。
銀雪怔怔地坐在榻上,看著無毒。無毒一直面無表情,突然回頭,微微一笑,憔悴的臉上瞬間神彩飛揚。大滴的淚珠兒自銀雪的眼中滾落了下來。銀雪向無毒伸出手去,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厚重的殿門吱呀地關上。允兒起身,齊奚掌著燈,二人走到銀雪面前。
銀雪掙扎著起身,允兒上前溫然開口︰「你為何不告訴他,你已有孕?」銀雪咬了咬牙,低下頭去不語。允兒輕嘆一聲︰「不想你們最後的一面,竟沒有別的話。」
銀雪听得這話,一驚,抬起頭來,淚珠兒滾滾而落,口中喃喃道︰「最後一面?」
允兒點點頭,轉過身來望著她,輕嘆著︰「我本念著你救過炎兒,又是良善之人,求了大王,讓你和他再見上一面……」
銀雪失神地呆怔著,腦中滿滿的都是無毒最後轉身一笑的面容。突然嘶喊著︰「不……不!」垂下頭去,撕心裂肺般地伏身哭泣著。
允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再說話。
待她哭夠了,倒在榻上,眼楮空洞著看著某處。
允兒輕輕開口︰「你不想為他留個後麼?」
銀雪仍然不語,允兒也不勉強,溫言道︰「你且再想想吧,……人不在了,要玉有何用……」
殿門打開,允兒走了出去,端著食盒的侍婢躬身在門邊行禮。
允兒在門邊略略停步,示意侍婢將食盒捧進去。侍婢細細的聲音傳到門口︰「姑娘,起來吃點吧。」銀雪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只愣愣地呆著。
侍婢將食物擺在漆案上,便立在一旁。
銀雪忽然開口道︰「扶我起來。」侍婢急忙上前,將銀雪從榻上攙起靠坐著,又將漆案端了過來,放在銀雪面前。
銀雪拿著竹箸,顫抖地抬手挾了幾片菜葉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著。
那侍婢見她肯吃東西了,高興地笑道︰「姑娘且慢用,用完了喚奴婢便是。」
轉身高高興興地出門去復命。允兒听了也松口氣,想吃,便說明不想死,只要不想死,便會有辦法。打賞了那個小侍婢,囑咐著她務必要好生看護,不得出任何差錯。小侍婢高興地應著離去。
那侍婢出去了,殿中一片寂靜,窗外偶有幾絲秋風嗚咽地吹過,殘燈如豆,明明滅滅。銀雪四下瞥著,見再無一人,便放下手中箸,自袖中掏出一片巾布,向燈下看去,只見那布紋稀薄,毛邊卷著,似乎是從一片衣角上扯下來的。顫抖著打開,上面兩個暗紅的字映入眼簾︰玉碎!
最後一劃那腥紅的顏色竟是深深凝在布紋之中。
銀雪用手指輕輕地觸模著那一劃,痴戀地看著,一行清淚,又緩緩地沿著臉頰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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