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潤玉把信收好,接過了湯碗,分了幾口將尚有余熱的湯汁飲下,味道不甚美,但湯汁落肚之後不久,頭疼確實紆解多了。
「謝謝蓮惜姑娘,時候不早,我就不久留了。」說完,元潤玉起身就要離去,卻在她就要出門之際,听見了蓮惜一聲輕笑,嬌婉的嗓音像是一根利弦般高高地揚起。
「這樣好嗎?元小總管,你都已經是與人論及婚嫁的女子,像昨晚一樣與別的男人同處一舟,還醉得不省人事,在你心里,不覺得有愧嗎?」蓮惜轉頭,正好與訝然回眸的元潤玉四目相對。
「元小總管很驚訝我為什麼會知道嗎?在我們樓子里有一位姑娘,與『宸虎園』做事的一位老長工是相好,明明被交代了要保密,可是,這男人在床上嘴就守不牢,那個老長工說這事情到正式發帖子之前,問家夫人都不許人張揚,我听說你的對象還是你家少爺呢!真是好命,從一個奴才爬上為『雲揚號』正室少夫人的位置,听那個老長工說,你家夫人極疼愛你,簡直是視如己出,而你,就拿跟她兒子以外的男人獨處醉酒來報答她對你的恩情嗎?」
元潤玉的表情從最初的訝異,很快變得平靜,她只是心軟,從來就不是一顆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尤其是當人家欺負到她頭上來的時候,想到剛才蓮惜忘記把藏澈的信給她,只怕,也不純粹只是「忘性」大了而已。
驀然,她揉了揉眼楮,故作迷糊道︰「奇怪了,我沒看錯啊!你是『待月樓』的蓮惜姑娘吧?!」
「是……沒錯。」蓮惜一愣,被她的舉動給弄胡涂了。「所以沒錯嘛!可是我听你剛才說的話,還以為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家夫人還是少爺呢!對我有恩之人,是我家夫人,與我有婚約之人,是我家少爺,除他們之外,蓮惜姑娘,我不以為自己需要向你,或是以外的人,解釋我與藏大總管之間清白與否,因為那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蓮惜姑娘你無關,不好意思,時間晚了,我還趕著有事要辦,失陪了。」
說完,元潤玉扔下一臉愕然的蓮惜離開,臨出門之前,看見站在門邊的丫鬟也是一臉訝異,似乎對她一個有婚約的女子,竟然可以臉皮厚到對自己傷風敗俗的作為沒有懺悔之意,簡直就是不要臉到極點。
元潤玉微昂起嬌顏,不在任何人面前有絲毫示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穩定邁出的腳步之下,踩的是一顆忐忑不安且自責的心。
其實,不需要蓮惜提醒她,她自個兒也清楚,獨自過來找藏澈是她思慮欠周,今天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是她自個兒太仗勢夫人對她的寵愛放任,就算在她心里只當藏澈是朋友……
以後,同樣的事,也萬萬不可再做了!
「好好好,澈兒,我的好佷子!你真的是老天爺從天上給我賜下來的寶,有了你的幫忙,今年的總商之位,就算我不能當上大總商,但是搏個四總商之末座來過過癮,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吧!」
『至誠齋』內,藏良根笑得只見兩排不甚光潔的牙,已經不止一遍看過手里的賬本數字,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千萬也想不到只是就以『至誠齋』幾處分號調動人手與經營方式,收入竟然可以翻倍。
而這一切的幕後主導者,就是他面前的藏澈,『京盛堂』的前大總管,藏良根想『京盛堂』的雷宸飛以及李大掌櫃果然不簡單,竟然可以一手將他老大哥的兒子教得如此嫻熟經商之道。
不過,如果不是藏家與『京盛堂』之間的過往恩怨,讓他這個佷子心里有難解之恨,他也不可能白白佔了一個大便宜,讓藏澈願意舍『京盛堂』的總管之位,來到他這個規模不知小了多少的『至誠齋』效力,甚至于在他的大掌櫃蕭興成的反對之下,至今仍未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差位分,只是在幕後出謀劃策,但也算是盡心盡力,辦得十分出色。
藏澈站在藏良根面前,只是面帶微笑,一聲不吭。
換在半年前,絕對沒有人可以想象多年來在『京盛堂』說風是雨的大總管,竟然會像一名尋常的伙計般,站在于商場上位分根本就不值一提的藏良根面前,听憑吩咐。
而這也是藏良根心里得意至極的原因之一。
從前,他听人家說藏澈在商場上有多威風能干,如今在他面前,也不過就是一個听話的後生晚輩嘛!
藏良根放下賬本,輕咳了聲,很用力才收住笑容,在藏澈面前擺出了長輩的慈祥笑容道︰「澈兒啊!你別心急,再過一段時間,讓我與興成說說,消除他對你的偏見,一定不讓你再吃半點虧,你相信根叔。」
「根叔,你能讓澈兒有安身立命之處,再不繼續留在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京盛堂』,我感激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跟蕭叔叔計較那一些虛名呢?日久必見人心,根叔對這一點只管放心就好。」勾在藏澈唇畔的笑,不增也不減,恰到好處得教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藏良根不疊地點頭,「是是是,日久見人心,興成遲早會知道,你是我藏良根的好佷兒!我的老大哥好福氣啊!竟然能生得你這個聰明卓絕的好兒子,根叔那幾個兒子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及你,澈兒,以後你可要對他們多擔待些,同是一家親嘛!人家不是說什麼、千什麼……」
藏澈淡淡地接口道︰「千年之冢,不動一壞,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
「是是!以前,你爹也常給我念這幾句話,說的不就是血濃于水的道理嗎?他大哥在世時,對我們這些晚輩幫忙可多了!要不,也不會有現在的『至誠齋』,你可知道,我這商號名字,可是你爹取的呢!」「我知道。」
想到了親爹,藏澈的笑溫和了幾分,但是在轉瞬間,卻又冷得仿佛臘月里的寒冰,冷硬得可以致人于死。
「你知道就好,以後,根叔讓我那些兒子多與你學學,讓你們好親近親近,興成跟了我二十幾年,年紀也一把了,哪天兩腿一蹬,說不準比我還早咽氣,我本來還發愁有誰能來輔佐我那些兒子做生意,現在有你,再看你做出來的這些成績,根叔可以放一百個心了!只是,總商這位置……沒問題吧?」
藏澈笑著頷首,再一次做出保證,「根叔只管放心,這事有澈兒替您操辦,肯定不會有問題。」
「好好,我就等你這句話!」
藏良根像是吃了定心丸般,又說了幾句話,就讓藏澈告退,要人把大掌櫃蕭興成找來訓話,要這個老頑固無論如何都必須接受藏澈日後就要在『至誠齋』生根做事的事實。
這些日子,他的心被藏澈畫的大餅給養肥、養大了!
如果按照藏澈要扳倒『京盛堂』的計劃,藏良根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他這『至誠齋』會是最大的得利者,就算日後藏澈出去自立門戶,在那天到來之前,他肯定能夠把扳倒『京盛堂』分下來的利益給吃得七七八八,到時候,聲勢壯大的『至誠齋』難道還會再怕一個小小的藏澈不成?!
「事情辦得如何?」
「爺只管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日便可達成爺的交代。」
藏澈在從藏良根那兒離開之後,在幾個伙計說不清對他是什麼心態的注視之下,走出了『至誠齋』總號,卻是在確定沒有人留意之時,折了個彎,走進總號的後牆,一派悠閑地靠在牆上,在收到暗號之後,確定他約的人已經到了約定之地,開口確認目前的進度。
一牆之隔,藏澈與任朗一里一外,無論是誰見了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看見另外一個,只要對方那邊有任何動靜,另一邊可以立刻離開,自然也不可能教人知道他們之間正在進行對話。
藏澈對自己得到的答復很滿意,揚唇笑道︰「對你,我沒有不放心之處,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沒料到你竟然可以在短短半年之內,就得到蕭興成的全然信賴,任朗,當初我沒看錯你。」
听見主子的稱贊,眉目天生長得醇厚老實的任朗靦眺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我是你的人,再加上我不要命似的為他辦了幾件事,卻不見我對他或是『至誠齋』有任何貪圖或是危害,在種種條件下,他沒有理由不信任我。」
「嗯。」藏澈頷首,「現在,就等你與舒修那方面里應外合,他是我在明面上從『京盛堂』帶出來的人,這一批兄弟們做事我放心,不過在『至誠齋』里,他們里外都不是人,到哪兒都惹人厭,教我好心懷愧疚。」
「當初說好要助爺一臂之力,自當盡心盡力,不過就是一些白眼,我們都不會放在心上,只是藏良根和蕭興成絕對料想不到,當初一時貪念,硬扣著不還藏家的五千兩銀子,會是造成他們失敗的因由。」
聞言,藏澈沒有吭聲,只是冷冷地笑了。
當年,在藏家破敗之時,他雖然是才不過六歲大的孩子,但是,卻至今都忘不掉他爹在面對妻兒時強顏歡笑,只有在獨自一人時,才顯露出疲態,隨著情況越來越困難,臉色就越來越蒼白,也明顯的消瘦。
在他的心里,他爹是一個極好的人,就算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委屈為藏家做事的伙計與長工,更別說在藏家興盛時,他爹對于宗親之間任何有需要幫助的親族眷屬們,都是不遺余力的支持。
卻不料,最後竟是他幫忙最多的藏良根,在藏家最危急的時候,借口拖延,遲遲不償還當年從他爹手里私人借走的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的數目,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讓當年的藏家渡過最艱難的幾個月,只要那一個難關過去了,藏家也就不會遭受到破產敗落的命運。
說起來,造成當年藏家危難的是『京盛堂』那一位設局的掌櫃,但是,真正令藏家毀滅之人,卻是藏良根與教唆主子扣款不還的蕭興成,依這個精明的大掌櫃盤算,他們只要等待藏家家道中落,再無力討債時,這五千兩銀子自然也就歸『至誠齋』所有,款子還能拿來再做一筆大生意。
藏澈泛起苦笑,多諷剌!他爹曾經視若手足的兄弟,最後,卻是冷眼旁觀他的失敗,坐收現成之利的凶手。
「任朗。」藏澈喚著牆後的男人。
「爺,任朗在。」
「架空蕭興成大掌櫃權位的行動,好早日把他們的底都挖出來,越快越好,事情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我絕對不容許他們有任何挽回的機會。」
「在爺眼里,蕭興成這個人真有如此關鍵?他確實有幾分才干,對藏良根也算是忠心,只是任朗好奇,爺一開始就挑明要除掉此人,就憑他一個人,就能扭轉我們要成就的局面嗎?」
「蕭興成之于藏良根,就如同春秋之時,伍子胥之于吳王,伍子胥一日不除,範蠡等人要滅掉吳國,此人終究會是個難測的後患,所以,『強其諫臣,使其自殺』,範蠡與文種用了離間之計,最後讓吳王逼死了伍子胥,從此,越國滅吳之路,再無罣礙,『至誠齋』能有今日局面,除了當初我爹的襄助之外,蕭興成功不可沒,蕭興成這個人聰明機警,他對藏良根沒有二心,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與藏良根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只可惜的是,藏良根不作如此想法,他自以為是給錢就能要奴才們辦事的東家,把蕭興成當成了好用的奴才,只要哪個人能比蕭興成給他更多利益,就能讓他把蕭興成給拋下船去當喂魚的飼料。」
「而爺就是藏良根拋下飼料,想要釣上來的大魚?」
此話一落,兩人都笑了,藏澈抬眸看著如洗的晴空,驀然一陣風吹來,一並拂來了不遠之外,一株晚開的桃花花瓣,粉女敕的花瓣撲上他的臉頰與嘴唇,讓他想起了那一個夜里,偷得的那一縷幽香與柔女敕。「爺?」任朗久久沒得到響應,試喚道。
「我在。」藏澈懸在唇畔的溫柔笑容斂了幾分,再想起藏良根與蕭興成,更是冷到只剩下冰涼的一抹勾痕,「商場不若戰場,我們不能殺了蕭興成,我也不想要他的命,商場其實更接近棋局,在象棋局里,每一種棋的走法不同,我只要讓蕭興成再無用武之地,就如同一把再銳利的刀子,抹不到敵人的喉嚨,刺不中敵人的心髒,他再厲害也是枉然。」
藏澈在交代一些事情,對任朗說了句︰「行事小心,你也千萬要保重自身安危」之後,先行離去。
但是,在藏澈離去之後,任朗仍舊在原地待了小片刻,想起先前他與桑梓曾經的一番對話。
在『京盛堂』之中,桑梓未掛掌櫃之名,但是,地位卻是超然于各個掌櫃之上,而那個人的能力則是大家有目共睹,從未有人敢說過一句他是仗著從小與藏大總管一起長大的情分,才得到如今發令的地位。
然而,卻也因為與藏澈一起長大,對于這位大總管也知之甚詳,那一日,在確定了他要被派到蕭興成身邊時,桑梓對他交代了幾句,末了,他問桑梓,對大總管而言,他們這些人代表著什麼?
只見那人揚唇笑笑,似乎听見了一個好有趣的問題,回道︰「你見過瑤官下象棋嗎?他喜歡象棋,尤其喜歡自己跟自己下棋,明明正反雙方都是出自他的手,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遲疑留情過,仿佛真有兩個高手在對奕一樣,既然你問了,讓我告訴你,對瑤官而言,我們都只是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但是,他這個人從來不會輕易的舍棄任何一顆棋,哪怕只是一枚卒子,他會讓每一枚棋子都死得其所,死得轟轟烈烈,不枉人間一回,所以,我不介意成為他的一枚棋,只是,這次他將我與蘇小胖幾人都留了下來,在還沒有能夠為他所用之前,我想,自己就安安穩穩的待在『京盛堂』,為他守住這個他所看重的地方,以及他所寶貝的人們,等到那一天到來,任朗,你會知道這天底下有一個人,能讓你又敬又恨,能讓你甘心為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