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潤玉的休日,但是,她從一大清早,就進了後山的「澄心堂」,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淨淨。
除了當年問延齡親手所監制的紙張之外,還有已經許久未曾有人動過的制紙器具,也都逐一地擦拭干淨,半天的功夫,已經讓原本就維持得十分窗明幾淨的地方,到了縴塵不染的地步。
就在她還想找些什麼來洗洗刷刷的時候,已經被沈晚芽出現給制止住,按下她在夏日里被水浸得涼透的雙手,笑著搖搖頭。
「玉兒,別忙了,我可不想讓太叔爺從天上回來見著了,還以為是我在虐待你,要你把這已經夠干淨的地方,硬是再掃得更干淨。」
元潤玉看見夫人,心里還是有些別扭羞愧,站著不動,任著沈晚芽伸手輕撫過她因為忙著打掃而有些凌亂的發絲。
「那人……是『京盛堂』的藏大總管,對不對?」沈晚芽在保持沉默多日之後,終于開口逼元潤玉攤牌。
元潤玉先是一怔,再想從小到大,她和問驚鴻所做的事情就沒一件能瞞過沈晚芽,遂點了點頭,道︰「對,是他。」
原先的猜想得到證實,沈晚芽卻只是苦笑,「這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心里越是怕,就越是會踫到,玉兒,即便不是鴻兒也好,你怎麼偏偏去喜歡上那個男人呢?也不是不好,只是,你招架得住他嗎?」
元潤玉像是被觸動到心里的傷痛,心弦一顫,眼眶微紅,半晌,搖了搖頭,小聲道︰「都過去了,夫人,你讓玉兒一輩子留在你身邊,好不好?別讓我嫁人,就留著陪你,好不好?」
沈晚芽光是听她這些話,就知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自己當然是不可能見心疼的孩子吃了虧,還能夠袖手不管,但是,這事情有關『京盛堂』,剛才外頭傳回了消息,這次總商大會,總商之首的位置,肯定是非藏澈莫屬了,在他有了這名餃之後,整件事情更要仔細較量。
「先不說這個。」沈晚芽牽著她的手,往屋外走去,「今日的天色好,你既然是在休日里,不想出門,就在園子里走走散心,玉兒,你要是再讓我見著了你到處去瞎忙,我可是要生氣了,嗯?」
「知道了,我走走去。」得了夫人的體諒與呵護,元潤玉感覺就像是陰天里破開了一道天光,心里暖暖的,在夫人的陪伴目送之下,走出了「澄心堂」,一個人往正院里走去。
見著陽光明媚,天清風朗,元潤玉挑了一塊大石,坐到了小湖畔,才正想沈下心思,想些事情,就被身後的一聲叫喚給喊回神。
「玉姐姐。」問驚鴻笑嘻嘻地探出頭,才喊完,就見到她先是一愣,然後微惱地瞪了他一眼,「我好像從來都沒喊過你玉姐姐,是不?剛才,我喊你玉姐姐,你想到了誰呢?」
「鴻兒,別尋我開心,我現在沒心情與你說笑。」元潤玉淡淡地別開美眸,望著湖的另一畔,夏日的綠意郁郁蔥蔥,那顏色,濃得化不開,卻又翠綠得教人目眩神迷,難以自拔。
問驚鴻在她身邊坐下來,看了她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嘆息,無論他怎麼看,都覺得她和藏澈之間,絕對是郎有情妹有意,但是,哪里知道前幾天帶她去過一回總商大會,回來之後,反倒郁悶得更嚴重了?
「玉兒,雖然我們並不是親姐弟,但是,這麼多年相處下來,我敢說饒是親姐弟也不會有你我之間的好默契,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闖禍,也不會害得你和他之間鬧得這般不愉快。」
元潤玉知道自己是瞞不過他,也沒必要瞞他,笑嘆了口氣,道︰「我是該罵你胡鬧沒錯,但是,我與他之間並非因為你才……鴻兒,對不起,在遇上他之後,我才知道,我並不喜歡你,至少,不是那種喜歡。」
「……沒關系,玉兒,我沒事。」問驚鴻聳肩笑笑,一派雲淡風輕,俯拾起一塊小石頭,卻在這時,一本藍皮簿子從他的懷襟里掉出來,他飛快地伸手想要拾起,卻被元潤玉抬出一條腿給擋開,先他一步把本子拾起來。
「玉兒?」他簡直不敢相信,她一個女孩子竟然那麼粗魯的動作都使得出來,忍不住又氣又笑,道︰「你好歹也矜持一點,我再怎麼說,也都是男人啊!」
「先前或許還當你是男人,但是,現在你就只是我弟弟了。」元潤玉哼哼了兩聲,一不管一一不顧,心倒也敞開了,不管他想要湊過來搶,看清楚藍皮本子上的字樣,女子娟秀的字跡,寫著「小痞子專用讀本」,末尾署名則是「雷舒眉」,字跡仍新,她轉頭看著他一臉心急,像是什麼秘密被她看穿的窘迫,「這不是當初她贈你的那一本……你與眉兒姑娘?什麼時候的事?」
「她受傷後隔日,我實在放不下心,想盡辦法見到了她,然後……總之,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即便我與你成親了,心里還是會有她。」
雖然,問驚鴻心里清楚,如果元潤玉沒有提出退婚,他應該還是會與她成親,無關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因為從小的深厚交情,他放不下這個姐姐。
又或者可以說,他一直以來,刁難的手段用盡也要逼退纏人的雷舒眉,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舍下,一直以來對他包容照顧有加的元潤玉,所以當他察覺到她與藏澈之間的曖昧,他才想,或許,他可以放開手也不一定。
只是,事情的進展,似乎永遠不若人們料想中簡單容易。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說?你讓我白操了好多心,你早該讓我知道你與眉兒姑娘……臭鴻兒!」元潤玉又氣又笑,忍不住狠狠瞪他。
「好好好,這次算我欠你,其實我早就想向娘提出取消我們婚約的事,可是,玉兒,你最知道我娘的個性,這事情要是由我出面,她是絕對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的,她這人的手段……玉兒,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娘的親生兒子,唉!可是你就不同了,由你提出來,她雖然會覺得遺憾,但最多就想是我這兒子不爭氣,沒能留住你的心,說到底,我娘真是比較疼你。」說著,問驚鴻又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
「都你說的,這話你可別讓夫人听見,臭鴻兒,夫人待你我之間的差別,正是因為你是她的自己人,才讓她更想求好心切的緣故。」
「你這話才別教我娘听見,要不,她肯定要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夠,才教你覺得你不是她的自己人。」
問驚鴻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坐在小湖邊的大石上,就像小時候一樣背靠著背,元潤玉翻著手里的書卷,問驚鴻則是搓著剛才撿在手里的小石頭,斜斜地往水里一扔,小石頭彈跳了四五下,才沈進水里。
此刻,風暖融,吹過濃綠的樹梢,拂過他們的夏衣袂尾,蟬聲唧唧,水波徐徐,恁地歲月靜好。
然而,就是這般熟稔,讓他們絲毫迸不出男女之間的情愛火花,元潤玉心想,或許如同夫人所說的一樣,後悔讓他們認作姐弟,少了男女之防,卻也讓他們從未意識過自己是否喜歡對方,起步得太晚,才會讓人有機可趁,猛然回神時,在他們的心里,都已經各自有人了。
忽然,元潤玉冷不防開口問道︰「鴻兒,你覺不覺得眉兒姑娘這書里的小痞子,與你挺神似的?」
「不像,一點都不像!」問驚鴻的語氣有些賭氣的成分,但是話才說完,就听見元潤玉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玉兒,不許笑。」
「要我不許笑,就是你也知道自己跟這個小痞子很像了吧!」元潤玉還是沒止住笑,又翻開下一頁,看見書里對小痞子的描述,笑得又更開心了。
「玉兒!」
「好好,不笑,我不笑。」元潤玉合上書卷,擱在曲起的雙膝上,雖然答應問驚鴻不笑,但想到書里的字句,還是忍不住莞爾,抽動的嘴角忍得難受,但終究忍住了沒再笑出聲。
問驚鴻從她微微抽動的背部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只是憋住了沒笑出來而已,他悶哼了聲,道︰「總之,我不認自己是她筆下那個小痞子,再怎麼說我也應該是大俠才對,我覺得她寫這些,根本就是存心寫來氣我的。」
「可是……」元潤玉再打開書本,直接翻到了最後的完結部分,「最後大俠女跟小痞子在一起,還很喜歡小痞子呢!所以我想,眉兒姑娘寫這個,應該沒有氣你的成分,相反的,應該是很喜歡你吧!」
「哼哼!」對于元潤玉這推測,問驚鴻沒反駁,雖是悶哼,但是隱隱可以見到嘴角勾著似有若無的笑痕。
「鴻兒,謝謝你。」元潤玉微勾起笑,側轉過首,臉頰半枕身後男人的肩頭,美陣遠眺碧綠的小湖那畔,火紅的石蒜花盛開燦爛,雖然,她沒看見問驚鴻的表情,但是,從他放松的肩背,可以感覺得出來提起雷舒眉喜歡他這件事情,讓他覺得很開心。
「謝我什麼?」
「謝謝你由我先提出退婚,你其實不是怕夫人會責怪你,你之所以會遲疑不敢提退婚,是為了我日後著想吧?」說著,元潤玉唇畔的笑容更深了,其實,只要知道問驚鴻的個性,不難猜想到他所做的盤算。
問驚鴻輕「嘖」了聲,一副惋惜自己都已經做到這地步了,竟然還沒能瞞過她,只好點頭笑道︰「先說我是認真覺得如果由我這方面提出退婚,我娘八成真的會打斷我的腿,但是,自古以來,由男方退婚,女方根本就是顏面無存,這日後傳出去,要讓你如何再做他嫁?如果,我沒能為你想到這一點,也就枉費我當了你這麼多年的好弟弟了。」
聞言,元潤玉的眼神看起來有些許黯然,想他為她盤算這許多,但她卻想著自己今生今世,或許沒有嫁作人婦的一天,會不會太辜負了他的苦心?
她不以為鴻兒與眉兒姑娘在一起之後,她與藏澈之間會有什麼改變,夫人說得對,他不是她能招架得起的人物,但是,她想至少她可以放寬心,有鴻兒照顧眉兒姑娘,藏澈對眉兒姑娘摔馬受傷的事情,應該可以多一些諒解,能這樣就很好了。
最後,她只是勾唇笑笑,稱許地點頭道︰「嗯,听起來,我家鴻兒是真的長大了,那先說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把眉兒姑娘娶進門?」
「緩緩吧!你才剛提退婚,我這就去向娘說要娶眉兒,我怕娘會多想,對往後眉兒進門之後的處境不利,那個瘋丫頭做事少根筋,要是我娘不喜歡她,我怕她會應付不來。」
「看起來,眉兒姑娘在你心里,分量確實是不同凡響,從小到大,沒看過你將任何人像她一樣放在心上,就連往後都為她考慮不少,好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我會想辦法去替你探探夫人的口風,有機會幫忙說說話,至于你這兒該如何討夫人歡心,你該是心里有數才對。」
說完,元潤玉挪了位置,改坐到他的身邊,將手支靠在大石上,低頭從下方看著他噙笑的俊顏,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白皙的耳根還有些泛紅,最後點點頭,表示他自個兒會看著辦。
這一刻,她忍不住想到了藏澈,想到自己沒見過那只狐狸臉紅的模樣,料想他大概這輩子沒臉紅過吧!就算是喝了一堆酒,也是她醉倒在他面前,那人老是一副志在必得,好像日月乾坤都在他掌握之中的自恃自傲,就只有在她面前裝女敕時最不要臉。
如果再往仔細些想去,元潤玉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喜歡上一個好像有點糟糕的男人,但卻無法否認,只是想起來而已,她的心口就已經忍不住微微泛疼,一口氣像是被人掐住般,快要喘不上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眉兒的……」問驚鴻沒留意到她的神情,低身從石旁的軟泥地上又拾起一顆石頭,修長的手指來回地搓去石頭上的泥土,最後,再度將石頭斜扔上水面,直到石頭跳了幾下,沈進水里之後,半晌,才又開口說道︰「但是,等我醒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不能從她身上挪開,玉兒,眉兒不是個能教人省心的丫頭,她的手腳很笨,到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
說著,問驚鴻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畫面,吃吃笑了起來,伸手取回元潤玉手里那本書卷,看著書皮上,雷舒眉親手寫上「小痞子專用讀本」的字樣,還是忍不住有些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角。
「起初,我以為她是故意的,可是幾次相處之後才發現她不是,玉兒,她連好好走個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這樣的丫頭,卻十分醉心武學,成天想當個武功蓋世的俠女,你說,老天爺是不是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聞言,元潤玉笑了,不是在笑他說雷舒眉連走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而是笑他說這些話時,頗有幾分抱怨老天爺竟然如此捉弄他心上人的意味,她嘴上沒說,心里卻想眉兒姑娘是個比她更合適鴻兒的妻子,夫人是個聰明的人,想必很快就能發現這一點,所以,她覺得自己不必太擔心小兩口了。
見元潤玉笑得沒心沒肺的開心樣子,問驚鴻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與她說起關于雷舒眉的大小事,兩人說說笑笑,沒發現一縷秋香色的身影,在不遠之外的大樹後頭靜立許久,然後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