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歌(下) 第四十二章

作者 ︰ 季璃

被鳳彼舞千萬懇求,硬是到昆侖山上強取回石脂玉膏回來救人的傅鳴生,看見她清醒過來,先是一愣,然後失笑道︰「你醒得倒是快,很疼嗎?對了,那玉膏只能讓你食之不死,不能止你疼。」

一向對外人十分冷情的傅鳴生,並不想刻意為元潤玉止疼,如果對象換成是他所關心的人,他肯定會再多做兩道止疼的功夫。

劇烈的疼痛,讓元潤玉不住的喘息,但是她開口時,喊的不是疼,而是激動地輕喊道︰「我爹在哪里?他在哪里?」

話落,好半晌的沉寂,傅鳴生笑笑地把手里調著石脂玉膏的碗放到一旁的幾上,听她的話,竟是半點意外也沒有。

「剛才我就隱約覺得氣息不對,你果然是當年的小丫頭,不過,我給你施了蠱惑之術,其中包括讓你把我這個人給忘了,怎麼可能……」

暗鳴生話至中途,忽然想起了什麼,勾起了明白的淺笑,道︰「我知道了,你斷過氣,死過了一次,只是時間很短,看起來就像是一口氣沒上來而已,不過也就是那麼一瞬,你的魂魄已經算是死過一次,又活了一回,才會讓我當年對你所施的咒失去了效力。」

元潤玉听見她有瞬間斷過氣,心里暗暗一驚,但還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她爹的下落,「我爹在哪里?你把他帶去哪里了?他還活著……對不對?」

「當年,我讓那個老人把你帶走時,是這麼對你說過,不過內容是你爹編造的,他不想你記著那麼慘的畫面,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沒有把握能救活他,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別人死在我面前,更別說我與你爹交手過一次,算起來欠了他一份人情,他是個有趣的人,我真不想他死了。」

元潤玉掙扎著想要起身,卻是雙手無力,撐不起趴伏的身軀,幾次痛得又跌回床上,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可以听出來有藏澈與問驚鴻的聲音,另外幾個人就听不仔細了。

暗鳴生知道該長話短說了,他神色一斂,對著元潤玉說道︰「你知道人有分陰陽二面嗎?」

「不知道……」她搖頭。

「當年我也不算騙你,你爹確實還活著,不過,當年的元奉平卻已經是死了,活下來的人不是當年的元奉平,元奉平活著,可是元奉平不是元奉平,他命中有一個劫數,一生注定活不過三十歲,再活一次,仍舊活不過三十,但我用了那個神器,施了逆轉之術,讓他再活一次,但是,這一次,他仍活不過三十歲,不過,那不關我的事,至少,我還他人情了。」

話落,門外的交談聲音越來越清晰,傅鳴生還不等元潤玉再問什麼,伸出大掌,覆住了她的額頭與眼眉,輕沈的嗓音,輕如風,滑如絲。

「再睡吧!你的傷需要再歇幾天,再醒來後,你會忘記與我今天的對話,嗯……這次的蠱惑咒該怎麼下呢?就讓你忘了吧!元潤玉,听著,今天我們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你什麼也沒有想起來,你爹仍活著,就記著以前的版本吧!我想,你爹不會希望,讓你知道他如今是什麼德性,更別說,如今離他再一次三十歲的大劫之數,只剩不到幾年,你們相認了,徒增無謂的傷心而已……」

隔日,在傅鳴生送客的堅持之下,藏澈帶著仍舊是昏迷不醒的元潤玉離開鳳家在京城的別館,對于傅鳴生的救命之恩,藏澈感激在心,但是,在听到這人說他只負責把人救活,但不負責把人救好的話,還是教他覺得惱火。

鳳彼舞連忙打圓場,知道她家鳴爹的個性,他其實不喜歡救人,只是不喜歡有人死在他面前,他卻無能為力的感覺而已。

「鳴爹,玉兒姐姐會好吧?」

別館的小院里,飄著茶香與細點的咸甜香味,鳳彼舞坐在她鳴爹的身邊,感激他做了一個人情,讓她可以送給陸雪龍,所以倒茶布菜的功夫,做得十分殷勤,只是太過刻意,惹得傅鳴生直笑。

「舞兒這話,不該是在求鳴爹去取石脂救人之前問嗎?」傅鳴生不知道這丫頭心里在打什麼主意,但必定是有所圖。

「現在問也一樣啦!鳴爹……會好的對不對?」

「好不好我不知道,終究是死不了。」

鳳彼舞知道她家鳴爹只是嘴硬,瞧他的眼眉間沁著笑意,就知道事情絕對不會有差錯,頓了一頓,終于決定把一直想說的話,對她鳴爹交代出來。

「鳴爹,舞兒有喜歡的人了。」

「什麼?」好半天,他竟然只能擠出這兩個字。

饒是曾被稱為「天下第一惡人」的傅鳴生,似乎也與這天底下當爹的人都是同一副德性,在听到自家乖女兒喜歡上哪家臭小子了,最初的反應都像是被打擊般的怔愣。

就算這女兒不是他親生的,心里都仍是同樣的不是滋味。

不同于當年把鳴兒送到鳳熾身邊的雲淡風輕,但究竟是不是哪個滋味……相信這天底下沒半個當爹的可以解釋得出來,那種明明應該很開心,卻又有一種想閹掉那個竟敢染指他女兒的臭小子的沖動,但為了女兒將來的幸福著想,卻又只能忍耐下來的無奈。

所以是酸甜苦辣齊上心頭之外,也悶得難受。

鳳彼舞咧開笑,心里對于自己能夠讓從來都是冷靜淡然的鳴爹嚇一大跳,感到好得意,從小她就與鳴爹特別親近,雖說喊「爹」只是名義上的關系,但是比起親生父親鳳爹,以及親手將她和彼歌接生出來的震爹,她知道自己最最喜歡,也最最投緣的人,還是鳴爹。

「是誰?」好片刻,傅鳴生才擠出這兩個字。

只是想到那個人,鳳彼舞一張肖似親娘,絕美至極的臉蛋就忍不住泛起紅暈,很小聲的說道︰「是陸雪龍。」

听到這個名字,傅鳴生不意外,卻教他沉默了許久。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深沉陰暗,淡淡地別開,最後落在院子角落一叢開得正是盛漫的紅色月季花上,看著那些花兒美則美矣,卻是渾身的利刺,久久,才啟唇道︰「舞兒,就不能換個人喜歡,非要他不可嗎?」

鳳彼舞千萬沒料想到她鳴爹的反應竟是要她換個人喜歡,她急急地說道︰「鳴爹,他很好的……鳴爹,是不是你知道了什麼?」

「不,鳴爹什麼都不知道。」傅鳴生徐勾起笑痕,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著違心話,想自己果然是關心則亂,天下人的生死,皆與他無關,但是他關心之人的喜悲,卻會不受控制地牽動他的心,無論歲月經過多少年,經歷過多少次,他仍然會想要試圖改變與挽回。

見鳳彼舞的面色仍舊帶著不信與質疑,他又笑道︰「鳴爹就只是覺得那個臭小子配不上我家舞兒聰明伶俐又貌美無雙,放心,陸雪龍是配不上你,但你與他在一起,他會待你極好,不會教你受到一丁點委屈的。」

……但是,鳴爹看見了將來,陸雪龍與你所生的小麼女,卻注定會遭受千險萬難,或許會命喪她心愛的男人之手,就算不死也可能要瘋了,舞兒,鳴爹知道于一定會心疼,女兒的遭遇會讓你十分痛苦,卻又無能為力,但是你跟陸雪龍在一起,就注定更改不了那女娃的宿命,就像當年我改變不了你的娘親在前世為我而死一樣。

「鳴爹騙人。」鳳彼舞注視她鳴爹雅淡的笑容許久,吐出這一句。

「為什麼說我騙你?鳴爹這一生騙了不少人,但就只有舞兒,鳴爹可是一直都是真心疼愛啊!」

「那是兩回事。」鳳彼舞可不像孩提時好騙,她抬眸睨了傅鳴生的笑臉一眼,噘嘴道︰「如果我和雪龍在一起,他真的會對我那麼好,那為什麼你剛才會問我是否非他不可呢?」

暗鳴生的笑容更深,四兩撥千斤道︰「舞兒,這天底下沒有哪個爹,在听到自己一手拉拔長大的女兒有喜歡的男子時,心情會不糾結的,鳴爹想你多陪在身邊一些時候,想如果換個人喜歡,你就可以在我身邊再多陪個幾年,就不過如此而已啊!」

「鳴爹,你還是很喜歡我娘嗎?」鳳彼舞冷不防地問出這一句曾經在鳳家上下都被視為禁忌,無人敢提及只字的話語。

「喜歡啊!苞喜歡舞兒一樣喜歡。」傅鳴生的態度倒是十分坦然,他的話里明明白白,已經將柳鳴兒視作與鳳彼舞等同的存在,或許,當年闖進黃泉,讓柳鳴兒返魂重生,在他的心里,對這個女子已經沒有情與愛的意念了。

鳳彼舞第一次听到她鳴爹如此說法,但心里卻不意外,「鳴爹,十幾年了,我和彼歌都長大了,這麼多年,都沒見到你的外表有任何改變,這些年,我爹和我娘再怎麼不顯老,也都有些微變化,也都生了白發了,就只有你都不老,會不會等到舞兒也都老了,鳴爹還是一樣年輕?」

聞言,傅鳴生的目光定在自己從她七歲,就看著長大的少女臉上,久久才問道︰「你害怕嗎?會怕鳴爹是妖嗎?」

這句話,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問過另一位少女,而那少女給他的答案,讓他不惜違逆輪回,也必定為她還魂轉生,把她送到心愛的男人身邊……如今再想來,他不明白自己在當年,究竟為何對于讓前世的鳴兒再續命活下去,擁有如此深重的執念?

如果,讓他執著的不是鳴兒,那會是誰?!

「舞兒一定不怕鳴爹,鳴爹不是妖,就算是妖,我也不怕,因為我喜歡鳴爹,也知道你一定不會傷害我,只是會擔心,等爹娘和我都走了,誰來陪鳴爹?鳴爹,小時候我不懂,但現在卻想明白了,在遇到雪龍之後,我更是替鳴爹煩憂,因為,只有你一個人活得那麼長命,等我們每個人都死了,只有你一個人還活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還記得這許多回憶,卻沒有人可以陪你分享,舞兒忽然覺得這樣的鳴爹好可憐,我不想鳴爹一個人獨自面對那麼可怕的事。」

听了她的話之後,傅鳴生沉默久久,最後揚唇一笑,挾了塊煎果子到她的碗碟里。

「那舞兒就努力讓自己長命百歲,能多陪鳴爹一天算一天,往後,就讓你的兒女陪我,所以,成親之後,你要努力多生幾個娃兒,娃兒再生孫子,我保證讓他們個個也長命百歲,有你們陪伴,鳴爹就不寂寞。」

鳳彼舞明明知道她鳴爹話里哄人的成分居多,卻是無法反駁,因為,他們都知道無論再多的話語與安慰,都改變不了最後的事實結果,沒有人知道,就算是她被鳴爹親手撫養長大的娘親,也不知道他究竟已經活了多久,往後,還能夠再活多久,還有,誰能夠保證以後……

這時,傅鳴生察覺到周圍有異常的動靜,幾句話打發鳳彼舞去探望元潤玉的情況,在她離開之後,他淡然側陣,朝著出現在身後的男人說道︰「雨師,什麼時候來的,也不出個聲?」

被喚作「雨師」的男人眼眉秀挺,有一雙極漂亮的丹鳳眼,身形極修長,甚至于比傅鳴生再高出些許,一身銀白衣衫,襯得發絲顏色極黑,他對傅鳴生聳肩笑道︰「才剛到,瞧見你與你家的鳳丫頭在說話,就不打擾你們了。」

「我家的鳳丫頭啊!」傅鳴生長嘆了一口氣,「女大不中留羅!」

「有喜歡的人了?」對于鳳彼舞,雨師也不陌生,每次他來見傅鳴生時,總會見到這個小丫頭繞著傅鳴生團團轉,只是如果他不化現,小丫頭就看不見他而已,「看你的神情,似乎對她這一段姻緣並不樂見?其實,你想擋著她不再喜歡那個男人,只要施術讓你家舞兒忘記他就好了,不是嗎?反正,蠱惑之術你也不是第一次使用了,還需要別人來教你嗎?」

暗鳴生卻是緩慢搖頭,「舞兒嫁給那個陸雪龍,她的日子會很安樂幸福,會出事的是她的小女兒,那下場……算了!這些話說來都還太早,我現在還沒有看到最後的結果,未必也會不好,舞兒談起那個陸雪龍的神情很快樂,我不想從中破壞,就算我能夠讓她忘得一干二淨,但我永遠都會記得,我讓她忘記一個自己曾經最愛的人,雨師,我不想……我不想這麼做。」

「這讓你想起什麼不愉快的往事嗎?」雨師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直勾地盯住暗鳴生,看見他沉默片刻,仍只是苦笑搖頭。

一瞬間沉重的詭譎氣氛,讓他們之間的話題草草結束,傅鳴生知道雨師不會平白無故路過此處,末了,只說了一句「時候不早,我不耽擱你辦正事,下回我會為你備一桌好酒好菜,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聊。」之後,便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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