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弟關上書房門,便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而後徑直跪下,張嘴欲言,卻仍舊說不出話,我扶起他,道︰「便當我還是你大哥就可。」
他點點頭,而後奉上茶水,才在木椅上坐定。
「這些年,你過得可好?」我開口問道。盡管在我心中,他過得並不好,家有悍婦,如何能夠過得好?
他點頭道︰「甚好,只是父親母親去世時,還一直叫著你的名字。」
我頷首,並不評論些什麼。人世輪回,只要有緣分,便會再次相遇,何況我長生不死,他日總有相遇的一天。
那是蘇家小弟家的大房娘子。蘇家小弟順著我目光看去,嘆息一聲同我道︰「讓大哥見笑了。」說罷,他便朝窗外怒喝道︰「進來,躲在外頭做什麼?」
我端過桌上的細瓷茶杯子,握在手中摩挲著,並不抬眼,只輕聲同阿九道︰「阿九,你瞧,這茶杯倒是燒制得不錯,釉色飽滿。」
阿九倒也配合,要與我一起無視這個將我們關進柴房的悍婦。
「嗯,是不錯,雖比不得山上的名貴,卻來得更有韻味。」嗯,棲梧山上的器皿,不是金的,便是銀的,又或者是玉石翡翠。
這白色細瓷的,倒也來得清透。
「還不給大哥道歉!」介紹完畢又喝令那女人道。可誰又想听那女人道歉?可到底也是蘇小弟的娘氣,冷落了也並不大好,于是我終是打眼看那女人。
「不知者無罪,怪不得她。」我說完,便見著那女人似乎松了一口氣。她來听牆根的事情,也就不計較了。稍時,那女人終是退出門去,余得尷尬的蘇小弟坐在一旁。
「讓大哥見笑了。」他笑得尷尬,明明已是而立之年,卻在我面前還如當年那團小肉包子一般羞怯,想是因我這個大哥身份特殊的緣故吧!當年,他也曾風華正茂過,到了而立之年,便丟掉了那時候的青澀,來得成熟不少。
「無妨無妨,當時我身死,也不知你將我的尸首埋于何處?」我問這話,大抵是為了岔開話題,又或者是真真想要曉得。
「謹遵父親吩咐,就埋在蘇家祖墳內。」他說完頓了頓,又繼續道︰「大哥,那日你同身旁這位大人成婚,我隱約在堂中看見你的身影,可轉眼便不見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是大哥你的幽魂。」
是了,那時候,阿九抱著那具軀殼,在蘇家二老的見證下拜堂成親,彼時,我就在堂中,親眼見證了那一幕。可卻不知,蘇小弟竟然是看見了我麼?
他果真有做神仙的根骨,只是凡間的七情六欲困擾得他不能月兌俗,只待得百年之後,差宿北接引便好。
彼時,他能月兌離這蘇府,我再提拔提拔,留他在月沉宮中,也好叫月沉照顧照顧他,也算是對蘇家的彌補。
「你這些年來,可有何異感?」我所謂的異感,是比如能見著鬼怪一類的事情。蘇小弟放下茶杯,似有沉思,而後才緩緩道︰「異感?可是指見著魂魄一類的?」
果真是個明白的,我頷首,表示應答。
「這樣說來,倒是當年母親葬禮上頭,我見著一黑衣女子在旁跪拜,亦是轉眼便不見。」他說完,皺著鼻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繼續道︰「大哥當年送我的螺貝,就是那時候,給弄丟了。此後,我便再不能見著異象。」
黑衣女子?我皺著眉頭,將手中的茶杯「啪」一聲放在桌上,心中暗暗回溯過去,葬禮,哭泣,黑白兩色,有一黑衣女子,金色眼瞳,跪在靈堂之前,小弟在一旁,回首看那女子,那女子卻勾唇一笑,而後消失不見。不見之時,紅唇張合,說話無聲。
「怎了?」阿九在一旁低聲問道。我側首,看著他,嘆息一聲,而後回答道︰「當年來蘇家祭拜的人中,有空天霜。想來蘇家與她並無仇怨,她怎的想起來要來蘇家祭拜?」
小弟大約早早便忘記了當年要與我成婚的那個女人,他記不起空天霜,即便是有疑惑,也會藏在心中。何況,此空天霜,非彼空天霜,盡管,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她果真,是盜了棲梧的臉麼?
當年鎮命這樣說過,我卻全然不知。可鎮命又是如何曉得的?我亦不知。
小弟為我備下的房間,仍然是從前那間,小弟說這些年,仍舊每日每日派人打掃我的房間,床簾上頭掛著的那塊玉佩還在,只是換了新的掛繩。那是小時候,我凡人身的母親送的禮物。
阿九立在房中,側目看我,繼又環顧四周,將目光落在那榻上。那日,他便是在這木榻上,抱著我的凡人身,三日不曾踏出房門一步。如今我同他站在這處,只覺得物是人非,那時候,他一心待我,我亦心中有他。
而此時,他心中有無我,還是問題,我卻已同鎮命有過肌膚之親。有時候,神性比人性更加難以揣測,比如我,又比如阿九。
翌日清晨,叫醒我的,是阿九。我許久未睡得這樣安穩,恐怕是貪戀這凡間的安寧,才會如此。
「你昨夜不是說要去看花會麼?若是再晚些起來,怕是連花葉子都見不著了。」阿九聲音淡然,卻又滿含調笑。
他搖搖頭,伸手拿過一布帶子,將自己幾乎及地的長發隨意扎起,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不知從何處尋來的衣裳。仍舊是大紅色的,卻不如平日里穿的那些華麗,亦沒有金色鳳凰做裝飾。這平平常常的紅衣裳,被阿九這姿貌一襯,便立時顯得華貴。
他許是不願引人注意,可這樣一張臉,即便是穿著乞丐的衣裳,怕也是鶴立雞群。
我起身穿衣,他便一直盯著我瞧,直至我穿好衣裳,他才金紅瞳一閃,慢悠悠道︰「虛妄帝君,來了凡間,仍舊要做帝君的做派麼?」
「本王今日在這房中尋了一尋,只尋到這個,你便將就將就。」他遞過來一疊衣裳,我伸手接過,抖開一瞧,眼熟無比。
心中惆悵,只覺得,阿九很是在意當年作為蘇平安的我。
無奈,我換上了這身道袍,木簪挽了長發,做出還是凡人的時候那副道士打扮。出門時,撞上小弟,他錯愕半晌,才反應過來。
我模著鼻子,解釋道︰「在蘇州城,我只是你大哥不是?你大哥,可是個道士。」
听完我的話,他忽的眼神黯淡,嘆息道︰「大哥,愚弟第一次見你,你便是這副道士打扮,你同從前,並無一絲一毫的變化,修得長生,果真有這樣的好處麼?」
卻原來,他在意這個。
我並不說話,倒是阿九替我回答道︰「凡人亦有凡人的好處,七情六欲可以放縱,神仙卻不能,尤其是你的大哥。」
小弟不明所以,只叫上了自己的兩房娘子並家中小公子陪同我與阿九一起去牡丹花會游玩。
大房還是那樣張揚跋扈,小妾卻拉著自己的十歲的兒子沉默跟在後頭。小弟亦有無奈,可凡人的無奈,我此時已不能理解。
花會設在河邊,順著河流而下,擺滿了牡丹花,皆是珍惜的品種。據聞會在某處舉行花王評選,就是將那些珍奇的牡丹花擺放在一處,評選出魁首來,再由蘇州權貴賜予獎勵。一盆極品牡丹,或許便能足夠尋常人家好幾年的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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