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包子鋪的時候,倪暉松開沙漢明的手︰「沙子你等我一下。」他從口袋里模錢出來。
沙漢明看著他問︰「你又沒吃早飯?」
倪暉說︰「我媽給了我早飯錢,我去買早點。你吃了嗎?」
「吃了,我女乃女乃給我做的早飯。」沙漢明說。
倪暉用一塊錢買了十個小籠包,又用一塊錢買了一盒牛女乃︰「好了,沙子你要吃嗎?」
沙漢明說︰「我嘗一個小籠包。」
「嗯,吃吧。」倪暉將牛女乃夾在胳肢窩下,雙手將塑料袋撐開,讓沙漢明拿小籠包,然後自己用右手拈著小籠包吃,一毛錢一個的小籠包,皮薄、肉厚、汁多,還有一股濃濃的蔥香味,真是太美味了,1992年,真是個太美妙的年代。
有著二十好幾歲靈魂的倪暉混跡在一幫小屁孩中,跟小朋友們一起丟手絹、坐滑梯、蕩秋千,居然也玩得津津有味,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都沒有,他跟自己說,就當是又回味一次童年了。
馬上要六一兒童節了,學區要舉辦文藝匯演,倪暉所在的盼盼幼兒園也要去參加匯演,幼兒園老師給大家編排了一個舞蹈,挑選班上活潑可愛的小朋友參加,倪暉也是小演員之一。
跳舞的時候,教舞蹈的李老師發現隊伍中出現了一個異類分子︰「倪暉小朋友,你今天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怎麼又跳錯了?」
倪暉表示自己壓力山大,他記不清楚是怎麼跳的了,所以每次都要看見前面的沙漢明做了動作之後,才能跟著做,這樣一來就比大家都要慢半拍甚至一拍,有時候反應還會出錯,跟大家的手腳會相反。這個舞蹈老師已經排練很長一段時間了,大家都跳得很熟了,過兩天就要上台表演了,倪暉這麼一來,舞蹈的效果絕對要打折扣,就拿不到獎狀,雖然孩子們跳舞是重在參與,但老師的心態卻是想得獎的啊。
「老師,對不起,我忘記了。」倪暉乖乖認錯。
「不會跳啦?」李老師也急了,都這個時候了,到哪里去找孩子頂上來啊。
倪暉大概也能明白老師焦急的心情,便說︰「老師你再教我兩遍,我就知道了。」小孩子的舞蹈簡單,應該不難學吧。
「那好吧,一會兒放學了,你跟著老師回去,中午就在老師家吃飯,然後跟老師學跳舞好不好?」
倪暉點點頭︰「好。」
放學的時候,小朋友們都一窩蜂跑了,只有極少數家離得遠的孩子有家長來接,其余的孩子都是自己上下學的。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國,人心淳樸,社會風氣良好,孩子們都能自由地奔跑,倪暉和他的同齡人從小就是被這樣放養長大的。
沙漢明知道他不能回去,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倪暉,倪暉朝他擺手︰「你先回去吧,沙子,下午我們再一起回家。你去我家跟我媽媽說一聲,說我不回去吃飯了。」其實他很懷疑,自己家里有沒有人在家,多半時候,都是陳麗萍趕回來,將買好的午飯放在桌上就走了,讓倪暉自己回去吃。
「要是你媽媽不在家呢?」沙漢明非常清楚他家的情況。
「不在家就算了。」倪暉說。
倪暉被李老師抱上了她的自行車後座。他們這邊是東城區,老師家在東郊,差不多是城鄉結合部,當然,這些地方後來全都成了繁華的市區,只是現在,還算是比較偏僻的地段,倪暉卻覺得一切看起來都很不錯,田園風味非常濃厚。倪暉的外婆家就在東郊,有一個有菜地的大院子,他很喜歡那兒。
小城不大,十幾分鐘後就到老師家了,老師家就在馬路邊上。她將倪暉放下來,囑咐他和自己的女兒芳芳玩,自己去淘米做飯。芳芳剛上小學,中午是自己走路回來吃飯的,倪暉就和芳芳在家門口玩。
這時馬路上突然傳來了號鼓聲,這是辦喪事人家才有的陣仗,兩個孩子都好奇地探頭去看熱鬧,只見來了幾面旗幟,幾個穿著白色孝服的人跟在儀仗隊後面,看上去冷冷清清的,沒有棺木,這應該是迎賓客的喪葬隊伍。
李老師听見動靜,也跑出來看熱鬧,雖然她是個老師,說到底,她也是個愛八卦的女性。她一邊擇菜,一邊和隔壁的鄰居們聊天︰「听說死的是兩口子,才三十來歲,出車禍死的?」
鄰居說︰「對啊,家里還留了兩個孩子,大的才七歲,小的才兩歲,都是男孩,太可憐了。」
李老師又說︰「開車的司機被抓住了吧,听說賠了幾萬塊錢?」
鄰居搖頭嘆息︰「好像說是五萬塊。兩個人才賠五萬,那兩個孩子以後怎麼辦啊,真是造孽啊。」
「是啊,兩個孩子可憐了。」李老師感嘆了一聲。
他們說著話的時候,那群人已經過來了,隊伍最前頭的,是一個比倪暉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杵著孝棍,披麻戴孝,原本一直低著頭走路,路過倪暉這兒的時候,轉頭和倪暉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倪暉心里吃了一驚,這眼楮怎麼看上去那麼熟悉。對方一直看著他,走過去了,還回頭來看了他一眼。
李老師看隊伍走了,叫了兩個孩子︰「都進屋來吧,來吃桃子了。」
倪暉還在為剛才的驚鴻一瞥震驚不安,剛才他看見的,是水向東?是了,水向東說過,他小時候父母是同時出車禍去世的。怎麼會這麼巧,頭一次來老師家里,怎麼就看到他了。倪暉的小胸脯急劇地喘息著,一時間難以平復,真是個陰魂不散的家伙。
芳芳在屋里喊他︰「倪暉,快來吃桃子。」
倪暉從自己的思路里被驚醒過來︰「哦,來了。」
吃飯的時候,他腦子里還一直在想水向東的問題,以至于將飯都撥到了桌子上。倪暉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李老師並沒有責怪他,仿佛覺得孩子吃飯掉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且中途還夸了他好幾次,說他很乖很懂事。倪暉很囧,不過被夸獎也正常,他現在還不到六歲呢,李老師是個很會鼓勵孩子的家長,要是自己父母也這樣就好了。
吃完飯,李老師教倪暉學跳舞,倪暉有點心不在焉,教了兩遍也沒完全學會。倪暉看見老師略顯失望的眼神,便說︰「老師,我困了。記性不好,我可以放學了再補課。」
李老師見他態度不錯,也不好生氣,只是模模他的腦袋︰「下午我們去學校再學吧,你現在去睡覺,等下老師叫你起床。」
「好。」倪暉根據老師的指示,爬上芳芳的小床,躺在芳芳身邊,閉著眼楮,想的還是水向東一直盯著自己看的神情,他為什麼要看著自己呢?他認識自己嗎?難不成他也重生了?想到這個可能,倪暉睡意全無,這也未免太恐怖了,一定不是真的,別自己嚇自己,哪有誰都能重生的。再說了,就算是他也重生了,關自己屁事啊,必須裝作完全不認識。重活了一輩子,絕對不能在同一個坑里摔兩次跤,否則真是蠢死沒商量,命運大神也要被自己蠢哭了。
下午回到學校,還沒下車呢,沙漢明就啪嗒啪嗒跑過來了︰「泥巴,你來了啊,我去你家了,你媽媽不在家。」
「嗯,沒事,我晚上回去自己跟他們說。」倪暉被李老師抱下自行車。
沙漢明拉著他的手︰「走,我給你帶好吃的了,我女乃女乃炸了麻團,可香了。」沙漢明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一團報紙,報紙已經被油洇透了,揭開來,里面是兩個芝麻團子,他托起來,「泥巴,你吃一個。」
倪暉看著那個被報紙包裹的麻團,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麻團拈了起來︰「沙子,以後不要用報紙包吃的了,報紙太髒了。」
「不髒啊,昨天的報紙,一直放在桌上,干淨的。」沙漢明用報紙托著另一個麻團,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倪暉說︰「報紙上有鉛字,鉛吃到肚子里會生病的。」
沙漢明眨巴著眼楮︰「好吧,我跟女乃女乃說去。泥巴你好厲害喲,這個都知道。」
倪暉將麻團大口大口吞咽下去,說實話,味道很好,要不是那張報紙包裝,他很想留著慢慢品嘗,但是現在他只想將它消滅掉,吃在肚子里了,就沒那麼明顯的心理負擔了,吃完了︰「沙子,我們去玩滑梯吧。」
兩個孩子舉著油汪汪的手,也不擦一下,就去爬扶梯了,倪暉不是沒想過擦手,但是除了自己,誰會在乎呢,孩子,就應該像孩子一樣,百無禁忌。
放了學,孩子們陸陸續續都走了,李老師留下來給倪暉補課,沙漢明也留下來陪他。玩了一個下午,中午被水向東影響的那點不愉快早就煙消雲散了,所以學起來也非常快,很快就完全掌握了要點,李老師終于滿意了,放了他回家。
兩個孩子背著書包,一路踢踏著回家,路邊的小花小草,蝴蝶蜻蜓,小狗小貓,還有各色的店鋪,閑散地話家常的街坊,全都是他們留意的對象。沙漢明的好奇心非常重,看到什麼,都要湊過去看個究竟,倪暉只好陪著他的小伙伴一起,覺得差不多了,就拉著他走開。這樣一路走回家,幾分鐘的路程,往往要走上一二十分鐘甚至半個小時。
快到家的時候,街坊家里的電視想起了一首熟悉的歌兒︰「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沙漢明激動起來,趕緊撒腿往家跑︰「快點泥巴,《小龍人》要開始了。」
倪暉笑起來︰「你先回去吧。」
沙漢明跟他擺手︰「泥巴拜拜。」
「沙子再見!」
倪暉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他听見門里有動靜,父母已經回來了,他非常好心情地用鑰匙開了門,推開︰「爸爸媽媽,我回來——」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來,就頓住了,屋子里一地狼藉,就好像昨天晚上過境的台風都集中到了自己家里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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