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到我會走出那個房間?
卓別離想不到,他更想不到韓昱會用這麼樣的法子,將行動提前。
當他知道現在就要控制圃星洞的時候,他的臉色剎那間變得很難看,就像被人插中了脖子,而他卻不知道那只手從哪里來,什麼時候來的。
「你在害怕?」命問他。
他的確害怕,他全身的每一條肌肉都在抽緊。
「恐懼會使人做出很多不該做的事情,你不該害怕的。」命看著卓別離,聲音忽然變得很有重量,說。「因為還有我。」
卓別離也看著他,突然問。「梅子塢真的已死在風跡手上?」
命盯著他的眼楮看,很久才回答。「他沒有死。」
卓別離已走出去了,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命的眼楮里充滿著凝重和憂慮。事情的進展的確是快了點,這卻絕不能讓人害怕,命很清楚這點。
他為什麼害怕?
命又為什麼對他說還有他?
兩人的內心是不是都隱藏著另一個同樣的秘密?
蒂南山內有個洞,圃星洞前有片林,竹葉林下有條溪,卓別離走在溪水上。
他需要冰冷的溪水刺激他冷靜下來,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靜一靜。
接下來,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一想,他必須現在就開始模擬幾次以後有可能出現的危機,他必須盡他最大的能力確保最低的傷害力和破壞點。
他顧慮的絕不是他自己!
冰涼的天氣,潺潺的溪水聲,山那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這本該讓人覺得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卓別離卻覺得整個世界突然變得很冰冷,冷得使人發抖,透不過氣來。
抬起頭看見圃星洞的時候,他似乎也看到了死亡,也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彌漫整個世界的死亡氣息。
他卻什麼都做不到……
——人遇到突然而來的事情,總會覺得不知所措,覺得恐懼。
——事情的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人很多時候往往都能主宰很多事情,人心卻使這個能力變得模糊……
這是不是人類的悲哀,這實在是對人類的諷刺!
忽然,山上傳來一陣陣嘹亮的笛聲,時而深情幽怨,猶如朝遙遠的那個她訴說內心默默奉獻的情感,卻又哀怨她為什麼狠心離得這麼遙遠。時而激越如飛瀑,氣勢滂沱,不可一世,仿佛在高聲吶喊,他一定會如王者般歸來……
卓別離當然听過這種笛聲,世界上能將笛這種樂器控制得如此完美的大概沒有幾個。
朱棣無疑是僅有的之一。
笛聲余音縈繞,一片片竹葉紛紛落下。
淒美而感傷。
朱棣便坐在竹林內的一塊青石上,緊閉著雙眼。
「你來晚了。」睜開雙眼,輕輕的將笛子收入懷中,仿佛害怕稍一用力,笛子便會破碎!
卓別離僅僅看了朱棣一眼,便走到圃星洞前,凝視著這三只字,看了很久很久。
朱棣已走了過來,站在卓別離身旁,看了看卓別離,又看了看漆黑的洞穴,忽然說。「我記得很多年前,你跟我說過︰一個人活著,總需要面對許多事情。當我們猶豫退縮的時候,就問一下自己的心,這件事該不該做……」
卓別離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
朱棣臉上又露出那常常微笑的笑臉。「我知道你一定記得的,也一直都這麼做的。」
卓別離搖了搖頭,說。「這些道理都是說給別人听的,我……我做不到。」
朱棣怔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卓別離居然變得這麼脆弱,這麼傷感,這些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卓別離如此的困擾……
「那個人沒有來?」不知過了多久,卓別離忽然問。
「來,從你听到笛聲的時候,他就在路上了。」朱棣說。
「好,我們等他。」卓別離說。
就在這時,竹林里突然吹刮起一陣強勁的風,空氣剎那間壓抑下來。
「不用等了,他已經來了。」朱棣說。
他的確來了,卓別離已感覺到他就在他們身後。
走——
朱棣突然拉住卓別離。
「如果你不想做這些事情,讓我來吧。」
卓別離沒有說話,他已走進圃星洞,他很明白有些不該做的事情,自己去做,或者能更好控制。
洞穴內昏暗一片,猶如他要走的路,雖不好走,總有走到盡頭的一天。
這一天,有多遠?
「我也記得,兩年前我也跟你說過物極必反這個道理。」卓別離忽然說。
「我沒有忘記。」朱棣說。
「你這兩年來卻一直都在練笛術。」卓別離接著說。「我感覺到你的笛聲中充滿著戾氣。」
「我知道。」朱棣說。
「笛子有了戾氣,它就會變成一件凶器,到時傷的就不會僅僅是自己。」卓別離說。
朱棣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模模懷里的笛子,才緩緩說。「在它變成凶器之前,我會用我的一腔熱血澆滅它。」
到時,或許已經來不及了——
這句話卓別離沒有說出口,一個人已打算將自己珍貴的生命都搭進去,便該知道他的決心有多堅決。
同樣的,一件事情,能讓一個人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便該知道這件事情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一道光,猶如黃昏前那道夕陽的光,雖短暫,卻足以使他的心安定下來,讓他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走完他未走完的路。
光,真的有光,光里有人,一大群人。
他們在洞穴內走過一道道拐彎,來到了洞窟,一進來便見到了這一大群人,各式各樣的一群人。
各式各樣的人群用著各式各樣的眼神看著他們這三個不速之客。有個人更已走出了人群,他的氣勢已在告訴別人他的熱血已滾燙,他需要發泄。
現在,沒有別的事比揍人更能令他的熱血冷卻下來。
這青年高大而健壯,身上每一條肌肉都如磐石般堅硬,他的拳頭足以令一條生命走到盡頭。
拳頭已如烈風般襲過來,他攻擊的目標當然不是朱棣,親切善良和氣的人通常都不會第一眼就讓人想揍他。
卓別離沒有動,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他一眼,仿佛這人本就已是個死人,仿佛這人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對他構不成任何的威脅。
他的熱血更加熱,他仿佛已听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他喜歡听骨頭碎裂的聲音,更喜歡看一拳一條生命的一剎那,一倒下,生命就消逝,連疼痛都感覺不到。
骨頭碎裂,碎的卻是他堅硬如鐵的拳頭,一只手突然伸出來,伸出來就握住了他的拳頭。然後他就看見了一雙眼楮,這一雙眼楮甚至不能說是眼楮,世界上絕對沒有這麼樣的眼楮。
他整個心沉了下來,沉入水底。
恐懼本身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至少能讓熱血冷下來,像冰塊一樣冷。
他的熱血卻更熱,他感覺到他的熱血流動得很快,整個身體的血液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流動。然後他從別人的眼楮里看到了自己深紅的眼楮深紅的臉,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慢慢的干癟。
冰峰遇到烈陽,會融化,至少融化成水,人呢?
人死了之後,留下的是什麼?
一個過去?一具冰冷的尸體?
這健壯的青年卻什麼都沒留下,他沒有過去,一個普通人的過去都會隨著他的離去而消逝。他更不被留下尸體,他的尸體已化成雲煙。
那人已退了下去,又退到朱棣身後。
靜,出奇的靜,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沒有動,他們的眼神更平靜,仿佛剛剛發生的那一幕從來沒有發生過,仿佛他們的同伴還在。
「死並不可悲,可悲的是到死的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這才可悲。」
人群緩緩散開,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一個只有五尺高頭發斑白卻容光煥發的老人。
「桌子他好像一點都想不到他會死,而且還死得這麼快。」這老人說。
那青年叫桌子?
他的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是不是本來就是忠告他要做一個像桌子一樣平凡普通的人?
「他絕對想不到。」卓別離說。
「死亡本來就讓人想象不到,它隨時隨地都會來,所以人更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朱棣說。
老人看了一眼卓別離,才看向朱棣。「你就是剛剛外面吹笛的那個人?」
「我就是那個人。」朱棣說。
「我想不到你的人竟然遠沒有你的笛聲這麼凶戾。」老人說。
「多謝。」朱棣的眼楮充滿著惋惜。「我也想不到他會死得這麼快。」
「你沒有想過要他的命?」老人問。
「生命如此的可貴,我為什麼要他的命?」朱棣說。
老人看著朱棣,他的眼楮有著很復雜的情緒,仿佛是怒火,要將朱棣燃燒。「他卻已經死了。」
朱棣的臉上沒有多大變化,仍舊很和氣有點惋惜的表情。「他本該不用死的。安逸的日子卻使他忘記了他的本性。」
忘記了本性?
老人默默的念了幾遍這句話,仿佛也在問自己︰我是不是也忘記了本性?
朱棣接著說。「所以像你們這一類人,忘記本性,距離死亡也就不遠了,不是自殺就是被殺。」
這是事實。事實在死亡面前卻極易讓人躁動,那一群人卻仍舊沒有任何動作,看卓別離幾人的目光卻更犀利毒辣。
老人已走到桌子消失的地方,仰著頭,看著那一片漂浮的塵埃,仿佛也看到了自己以及跟在他後面這一群人的樣子。
「人死如燈滅!」老人看著朱棣,又說。「你應該看得出,縱然忘記了本性,今天也能讓你們三個留下性命。」
「看得出。」朱棣看了一眼卓別離,打了個眼色,卓別離卻似根本就沒看到。「你們高傲的血液,的確有這個能力,可是今天不能。」
「因為你身後那個人?」老人疑惑的看著那個人,雖然那個人的能力的確很強,卻絕對沒有這個能力,至少老人看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他是誰?」朱棣問。
「他是誰?」老人忽然往人群那邊走去,人群里仿佛有人要跟他說話。
「這個人雖然你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了,不過你……」朱棣指了一指老人,又指了一遍前面的那一群人,接著說。「你,你們都應該知道他這個人。」
卓別離說。「他就是你們的尊嚴,你們的王。」
那人已走了出來,高傲且高貴,的確極像不可一世的王。
那群人仍舊沒有動,老人沒有開口,他們誰都不會動。這也是他們高傲的尊嚴。
「他是?」
這話一出,他的人已突然出現在那個人身旁。
這一刻,老人已仿佛不是老人,剎那間,他已變得無比高大無比強悍,他的氣勢,他的目光,別人絕對相信他舉手投足間摧毀任何的力量。
卓別離沒有動,迎著老人的目光,只是很淡定很肯定的說了兩只字。
他是——
那人也沒有動,那目光甚至甚至都沒有看老人一眼。
他身上流著的本就是高傲的血液。高傲的尊嚴,他當然可以忽視任何人的存在。
「我們流著的血液絕不允許失敗和弱者,我們當然有必要驗證一下他是不是我們的王。」老人說。
優勝劣汰,弱肉強食。最好的法子當然是生死間的角逐。
「你現在不妨試一下。」卓別離說。
老人看著那個人,朱棣看著卓別離,他的手心在冒汗。一陣風吹過,他覺得手心冷冰冰,甚至整個人也冷冰冰的,像是掉進了冰河,沉入了水底,浮出水面,卻上不了岸。
他當然見過經歷過許多的生離死別,也經歷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生死之戰。他本就已經從哪些磨難中成長蛻變,他無懼生死。
他又為什麼害怕?
因為以往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次卻沒有?
因為他歷經了太多生死,已學會愛惜生命?
因為……
老人仍然看著那個人,他仍然沒有動,他的眼神卻已在變,犀利而凶狠,嗜血的目光直視他面前的這個人。
仿佛已將這個人看成個死人,一動就死。
又一變,看面前這個人的目光和剛剛看桌子死亡化成塵埃時一樣,哀傷而息憐。
血債血償,一命抵一命。這個人剛才這麼樣殺死了桌子,老人是不是也要讓這個人遭受同樣的命數,且更狠更殘忍?
一動就死——
老人已動,卻不是動殺念,他高舉雙手,單膝跪下去。
老人一跪,他身後那群人也跟著他一起跪下。他們的目光已不再嗜血毒辣仇恨。他們的目光熱血虔誠且尊崇,沸騰的熱血,澎湃的尊崇,至高無上的虔誠,像對待高貴而高傲的王一樣。
他就是他們的王!
以暴制暴,勝者為王!
追崇熱血的人,面對疑惑,他們竟放棄了追崇,放棄了熱血?
「你確定?」韓昱問。
「確定。」卓別離說。
「朱棣確實連續幾天都在圃星洞吹奏笛子?」韓昱說。
「是。」卓別離說。
「第一個沖出來的人,他也立即殺死了?」韓昱說。
「是。」卓別離說。
「挑釁他們尊嚴的事情你當然也做了?」韓昱說。
「是。」卓別離說。
「他們這群人卻還沉得住氣,最後還相信了我們帶去的那個人就是他們的王。」韓昱說。
追崇熱血的人,絕不畏懼死亡。挑釁他們尊嚴的人,他們當然要以那些人的鮮血染紅他們高傲的尊嚴!
「他們沒有暴動,或者是因為……」人群里有人跟老人說話的那一幕,卓別離當然看得一清二楚。老人在那一類人當中地位當然很高,能讓地位很高的人走過去跟他說話,那個人的地位自然也不會太低。
那個人是誰?
卓別離猜想到,卻不敢肯定。
「他們真正的王早已回來。」韓昱替他說出來。
王者歸來,他們當然絕對的臣服。
只是,真正的王已歸來,又出現另一個王,那個人自然就得死。
他們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是安寧的日子過久了,想安寧了?
如若是陰謀,又是怎麼樣的陰謀?
忽然間,韓昱想到了另一個人。
絕塵——
他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另一個人呢?
這個人曾經威脅到他的生命,而當他再次感到威脅時,他就想起了他?
黃昏,已黃昏。
淡淡的光,照在他慘白的臉上。
韓昱站在窗前,遙望著漸漸暗淡的天邊。
山依然是那座山,林木依然青秀,人呢?人卻依然在等。
這一天又將過去,明天又將來到,一天又一天。
真的還需要再等?
不,縱然今天再多困擾再多阻礙,他亦不想再等。等?如若明天障礙依然存在,難道再等下一個明天?
他慘白的臉已漸漸有一點血色,他仿佛已下定了決心,既然走出一步,腳步就絕不停止。
明天縱然還有障礙,那又如何,那已是明天的事。
人既然無法跨過明天,那就等到明天來臨,刃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