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臨,月上梢頭。
初更時分,雖然主人未歸,但是,「樂雁居」里里外外燈火通明,只是氣氛異常的寂靜,因為雷舒眉把下人都給遣開了,有沈晚芽的默許,雖然沒有問驚鴻的同意,但是,她一個人待在他的居處,也沒有人敢來打擾置喙。
此刻,她正大刺刺地據著他在偏廡的書房,屋里燒著地龍,丫鬟帶著人離去之前,還讓人多擱了一個火盆,烘得暖熱,讓屋里的人絲毫無畏從半開的門扉間吹透進來的寒風。
雷舒眉坐在書案前,手里拿著問驚鴻擱在成迭賬本之外,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本藍皮冊子,依著章回頁,她翻開了其中一個篇章。
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還未細看其中的內容,她就笑了。
無論回想幾次,只要想到小痞子在他爹娘面前為她說的那些好話,雷舒眉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從下午听完到現在,已經不知道回味了幾次,笑得她肚子都有些疼了呢!
但是,她開心,笑得肚子再疼都開心。
雷舒眉將手里的書本又翻過了一頁,看著自己所寫的字句,她不必太仔細的讀看,也知道這一章回的故事,是大俠女著了壞人的道兒,被喂吃了散功粉,短暫失去了武功,只能任人擺布。
沒有辦法施展內力的大俠女,就跟普通的弱女子沒有兩樣,壞人頭兒看上了她絕美的姿容,強硬要逼她與其成親,大俠女在這個時候心里已經認定了她的小痞子,心里當然不願允婚。
可是,大俠女轉瞬想了小痞子曾經對她說過,無論發生任何事情,要她都別往短處想,要她必定堅持活下去,等著他去救她。
在小痞子對大俠女信誓旦旦許下這承諾時,他的武功是不及大俠女的,所以大俠女听了只是覺得有趣,在小痞子半帶哄騙,半帶強硬的要求之下,她有些敷衍的答應了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永遠不會有需要他援救的一天。
然而,在那一天,當大俠女被壞人頭兒派來的喜娘與嬤嬤們,像個偶人女圭女圭般被動地穿套上大紅嫁衣時,她不在她們面前顯露出半點怯懦的表情,但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在清冷的面容之下,藏著一副渴切小痞子快點到來,把她從這一場婚禮中救出去的心思。
若是讓她跟了小痞子以外的男人,她寧願死。
這不是什麼貞潔烈女的心思,而是一生一世,只認定一人的一心一意。
大俠女是這般心思,她雷舒眉,亦然。
那他呢?
他問驚鴻的心思,也與小痞子一般,認定了自己所愛的女子之後,無論如何,就都不會放棄對她的執著了嗎?
終于,雷舒眉合上了書冊,看著封頁上,她親手寫上的幾個字——小痞子專用讀本,想到問驚鴻每回看到這幾個字,總會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角,幾次撂下話,說她下次再在送他的書上封面寫這幾個字,就休想他會翻開來看。
她以指尖輕輕撫過那幾個字,一抹春花般的笑,浮漾上她的嘴角,想到問驚鴻每次都惡狠的警告她不許再寫上「小痞子專用讀本」幾個字,但是,每次看到她在新書上又如法炮制的寫上去,也不見他撕過或扔過她的本子,只是會抗議性地把本子晾上好幾天,但幾天後,她總會在新書側邊上看見翻痕。
狠話說歸說,他最後還是看了嘛!
所以,她可不可以想做……他就算再生氣,對她所做的事情再不高興,也還是會為她心軟呢?
他會嗎?
這次也會嗎?
雷舒眉在今兒個傻樂完一下午之後,入了夜,想到了她與問驚鴻之間不愉快的現實,忽然又多愁善感了起來。
此刻,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一整個下午,像個傻瓜似的,是在窮樂些什麼?會為她在自家爹娘面前說好話的,是以前的小痞子,在他知道被她騙了之後,與從前還是一般心思嗎?
***
初更時分,問驚鴻回到自己的跨院,不需要有人來對他說明,看到整座間堂里都點亮了燈火,他就知道屋子里有人,而且,他連猜都不必猜,就知道屋里的人必定是生平最不喜歡待在暗處,在夜里總要點亮整屋子燈火的雷舒眉。
從來膽大包天的她,就只怕黑。
獨自一人的時候,尤其害怕,她說是因為小時候,曾經一次與爹娘去桃花林的「花舍」游玩,結果一個人跌進荒廢的井里,雖然因為井里的落葉堆得很厚,再加上她年紀小,身子骨軟,只受了一些破皮的傷,可是,那天因為沒人看見她進了林子,她爹娘讓人找了一夜,一直到隔天清晨,她才被找到,那一整夜里,她就一個孩子待在黑暗的枯井里,從此她就怕黑,夜里總要在屋里點上許多燈火,即便是睡了也要留一兩盞燈不滅。
看著這在黑夜里,熒煌如晝的屋子,問驚鴻不自覺地抿緊嘴角,不讓自己內心的情感隨著她起舞,但心里的一處角落,仍舊是不受控制的泛起了不舍。
「這麼晚了還不睡?」
問驚鴻的嗓音不揚也不抑,只是淡淡地拋了過來,雷舒眉吃了一驚似地抬起螓首,就看見他站在小門前,琥珀色的眼眸直勾地往她看過來。
「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慌了手腳,急忙地要站起來,以往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如今他們之間鬧不愉快,沒有過問就佔著他的書案,教她有點緊張心虛,就怕他會因此生氣,只是一時起來得太急,右手背骨撞著了桌案邊角,磕得生疼。
「唔……」她咬住唇,沒唉疼出聲。
問驚鴻微擰起眉心,將原本忍不住要探出去的大掌,藏到背後握成拳頭,睨著她的眼神帶著些許無奈,以及刻意淡然的擔憂,「你當心一點,慢慢來,那張椅子我沒趕著跟你要,你可以繼續坐著。」
雷舒眉低頭,讓自己的目光落在剛才坐過的椅子墊褥上,泛起了苦笑,想告訴他說得太遲了,她已經都站起來了,現在也不好意思再坐回去。
問驚鴻在她低頭瞧著椅子,沒能分神往他這兒瞧過來的時候,嘴角幾不可見地噙起了一抹淺笑,看著她一臉猶豫,不知道是該繼續堅持站著,還是該依他的話再坐回去的困擾表情,十分有趣。
她似乎還沒有發現,但他注意到了,隨著孩子的月分越大,她越發嬌憨了起來,以往總是很快就能夠做出反應,回嘴堵他,現在必須要多思考一下下,說風是雨,忘性較之以往大了一些。
只是待她抬起頭,把目光往他這兒投射過來時,已經不見他半絲笑意,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看著她的時候,神韻稍嫌冷淡了些。
雷舒眉心口悶悶的,感覺就像是有孕初期的反胃,可是不會想吐,反而堵得她更加難受,只是她明明不想再看他冷淡的眼神,天生倔強的性子卻讓她無法把目光從他的俊顏上移開,好像躲掉逃開了,她就是徹底的輸了。
「或許……或許真正的我,不是如你所想,你會喜歡的那種弱女子……那種需要人保護的弱女子,我不是。」
話才說到一半,她還是把視線給挪開,眼眶里一股子快要哭出來的酸嗆,讓她好努力才沒讓嗓音帶上哽咽的滯澀。
問驚鴻沒打斷她,想讓她繼續說下去,可是心里卻還是忍不住吐槽,是啊!她不是弱女子,可是她自以為有比一般弱女子好到哪里去嗎?人家「弱女子」也不過就是出門在外需要有人保護,而她呢?根本就是連在家里就需要有人時刻緊盯,小心翼翼地防護,免得她隨便就能手笨腳笨得把自己小命給丟了。
光看她才不過來一個月,他娘就想為她改動園里的一些門坎階梯,說到底,她與那些弱女子哪個是五十步,哪個又是百步,這還兩說呢!
雷舒眉面對他的沉默,心里更慌了,深吸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我承認,自己確實騙過你,不想讓你知道解伏風他們的存在,讓你知道其實我……我性子不是很好的,這些年來,我沒少拐騙過人,但我只拐他們的武功秘籍,我也都有給他們相當的回報,所以說起來,我並不是真的很壞,而且,從小我的性子就像我爹啊!我們父女骨子里就流著善于計算的血液,這也不是我能說樂不樂意的事情,你現在才拿這一點來怪我,這不公平,十分不公平。」
好吧!問驚鴻在心里喟嘆了口氣,想這妮子不是在裝傻,就真的犯孕傻了,要不怎麼會以為他是在怪她天性精明呢?
雖然,如果她不騙他的話,他或許會再對她更多一點防範,從小他就被一個精明的娘給管得性格有些扭曲了,當然不會想再娶一個精明的妻子進門,壓根兒里覺得那根本就是自找罪受。
不過,他原本受她所朦騙的氣急心思,在經過這段時間的沈澱之後,不想要討一個精明妻子的想法改變了,他還是必須說自己不喜歡被她欺騙的事實,可是,回想她過往所做的種種事情行為,包括激她澈舅舅去救玉兒的事,若不是有足夠聰明的才智,在他看來,過程必定要少掉許多樂趣。
他承認自己喜歡她靈活的心思,舉一反三的機智……好吧!他必須補充一個前提,只要她不犯孕傻的話,那份靈活真是鮮人能比。
對于他還是不說話,默著聲不回應她,雷舒眉咬咬女敕唇,真的覺得胸口悶得快要大哭出來,可是她沒有哭,她生氣了。
對,就是生氣,氣他小心眼,氣自己為什麼懷著他的孩子,被他給冷落了,還要想辦法跟他解釋這些有的沒的……她雷舒眉從打娘胎出來,曾幾何時過得那麼窩囊?她忽然覺得比起問驚鴻,解伏風那些人都變得可愛親切了起來,但為什麼她就是喜歡這個小痞子啦!
「我就是我,雷舒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改變不了自己過去已經做過的事情,我也不想改,你想要就認了!」
听她這話,他敢情是上了賊船?問驚鴻在心里笑哼了聲,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言下之意是他們成親之後,他問驚鴻要跟著她一起姓嗎?
「如果你不想要我……不想要了,也好,總之我們兩人還未成親,彼此沒牽沒絆,我爹不讓我回『雷鳴山莊』,我至少還有鏢局能暫時歇腳,不愁沒地兒安身,我可以、可以……」
見他神色陰沉,抿嘴不語地直視著她,雷舒眉最後一個「走」字梗著說不出口,最後,目光幽怨地看著他,再開口卻是反問他道︰「小痞子,你真的想要我走嗎?」
當初明明不想來的,現在她卻是不想走了。
要是她走了,就是他不要她了。
或許,這就是她每回走到銀杏樹下就回頭的原因,她怕自己一旦離開了,與他之間就真正完蛋了。
問驚鴻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听她越說越過分,終于還想到要問他的意思,臉色緩和下來,「自始至終,都是你在自說自話,我說過一句嗎?」
雷舒眉提起一口氣,想告訴他如果真的有話想對她說,大可以插嘴,可是想了一想,最後還是乖乖抿起嘴沒再說話。
比起一時氣憤,對他說些有的沒的氣話,她想知道,她想要听,听他到底有沒有話要對她說,他可以對自家爹娘說那麼多關于她的好話,難道,就不能在她快要哭出來的這一刻,說句甜蜜的話,哄她開心嗎?
一句就好,她不貪心,就一句……
「鴻……小痞子。」她又像討饒,又像討好地喚他,柔軟的嗓音帶著一絲快要哭出來的哽咽,總是黑白分明的美眸淡淡的紅潤,自始至終,那雙微淚的眼瞳里只映了他的身影。
問驚鴻知道自己不該,但是他真的快要被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給逗笑出來,在他的心里是好氣又好笑,一句「小痞子」,由她喊來,就是與眾不同,那天他听了生氣,今天卻覺得有些心軟。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與玉兒有婚約的?」這才是他真正想要與她追究的事情,當然還包括了她與她爹後來想出來整他的那些忌年忌月!
她低頭囁嚅道︰「從『金陵』回來之後不久。」
「那天與你說話的男人,名叫解伏風吧!」他冷笑了聲,「連他都可以看得出來我遲早是你的人了,怎麼你對我連這一點信心也沒有呢?」
「我怕……」雷舒眉想說她怕他不是真的喜歡她,但是,就連解伏風都能看出來他對元潤玉無心,如斯親他如她,竟然盲目得看不出來,曾經她覺得理直氣壯,現在想來她只覺得自己好丟臉。
「從今以後,」問驚鴻其實不必她回答,就能猜到她的答案,他深吸口氣,再度啟唇,沉著嗓平直道︰「我不管你要騙誰唬誰訛詐誰,管你要經營鏢局或書鋪,那些我都不管,但是,就只不許你欺瞞我一字半句,你做得到嗎?」
她好用力地點頭,咬著唇,已經是說不出半句話。
從小到大,雷舒眉曾幾何時受過這種逼迫?但是,此刻的她只覺得多日的緊繃在他終于肯原諒她的瞬間,松弛了開來,高興得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問驚鴻走到她面前,揚唇微笑覷了她一眼,伸出一只長臂勾住她的背,將她給摟進懷里,明顯抵在他們之間的,是她圓滾的肚子。
「怎麼你的肚子還是跟先前一樣,沒變得更大一點呢?」他另一手按住她的後腰,讓兩人之間熨靠得更加親密無間。
听著他半帶玩笑的話語,她搖搖頭,一雙縴臂驀然圈住他的頸項,狠狠地將他用力給摟住。
「以後……以後不要再不理我了……鴻,我會怕,我真的好怕以後你就不理我了怎麼辦,你別再不理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好。」他輕拍她的背,听起來就是一派哄人的語氣,嘴里說得輕松,在他的心里卻是無比內疚,因為被他抱在懷里的縴細身子,有些冰涼發抖,真不知道他將她嚇成什麼樣子了!
真是難怪他爹娘對他頗有微詞,要是平常時候鬧鬧脾氣就罷了,如今她肚里正懷著他們的孩子,竟然在這種敏感時候跟她較真起來,是他太沉不住氣了。
「勾手?」
她的上身往後仰,在他們之間舉起手,擺出拉勾的手勢。
問驚鴻輕「嗯」了一聲,也抬起手,與她小指勾小指,最後打了個手印,終于見到她滿意地笑了。
見到她燦爛的笑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不久之前還沉著的心思,如今就像是長了一雙翅膀般,也輕飄了起來,但是想想是因為她開心了,他自然也就跟著她覺得高興,他斂眸,看著被她勾住按住不放的手掌,明明是連三歲小孩也不會拿來當真的拉勾,但在這一刻,映襯著她的笑顏,他忽然覺得所謂的山盟海誓,其實也不過如此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