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清晨的光芒,在東方的天際,宛若翻白的魚肚,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絲絲地綻亮,只是微弱的光亮猶不及天地萬物,「澄心堂」里,徹夜不滅的龍鳳火燭,在稀微的幽色里,顯得格外醒目。
問驚鴻醒來之時,卻已經不見床畔之人,衣掛上不見白狐氅子,他略作整裝,抄過氅子出門尋人,在昨晚所下的薄雪上,覓見了新踩的腳印子,終于循著在後山的湖邊看見了他的新婚妻子,朝著倒映黎明金色的湖面而立。
「眉。」
或許,是怕嚇著了她,或許,是不想擾了她與這清晨交融的美景,他啟唇,朝著她的背影輕喚,嗓音溫柔得一如被風吹開的微漪。
雷舒眉聞喚回眸,看見她昨兒個里成親的夫君,也不知怎地,明明就是先前的那個人,但是,她卻見了他覺得心甜,不由得露齒嫣然笑了起來。
「夫君。」
她笑喚,在很久以前,她就想這麼喚他一次。
一瞬間,問驚鴻像是被震撼住般,怔怔的動彈不得。
夫君。
對這兩個字,他並不陌生,她也合該是如此喊他,但是,這卻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見她如此喚他。
那甜女敕的嗓音,輕輕的,帶著一點嬌羞,卻像是擁有雷霆萬鈞的力道,強烈地震撼他的心魂,讓他甘願拿自己的一切,換這一瞬間的永恆不滅。
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在他心中掀起的洶涌狂潮,只是微微傾側嬌顏,不解他為何不言不語,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問驚鴻不急著為她解惑,仍是直勾勾地凝視著她,舍不得驚動此刻的美景,在宛若金粉灑落的晨光之中,她背水而立,水面上耀眼的光芒,映得被白狐氅子擁裹的她,閃閃發亮,就像是剛從天界謫下的仙子,縴塵未染。
雷舒眉像是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也不出聲喚他,只是兀自地回頭,看著已經被黎明天光給拂照得一片明亮的湖面。
半晌,一只男性的修長臂膀,從背後環上她的肩膀,將她給摟進懷抱里,她不掙扎,依順地偎了過去,將臉頰貼靠在他的肩頭,被攏在氅子里的柔軟青絲曳出了幾縷,隨著風兒輕飄,為她恬淡的神情憑添了幾分柔弱。
「天色還早,為什麼不睡?一個人大冷天的跑來這里,看什麼呢?」
如果雷舒眉抬起頭,看他的臉,會瞧見他的眼眸里蘊了些許責備,但是她沒有動作,仍只是笑著貼偎,讓自己只听見了他語氣里的擔憂,帶著有半丁點兒拿她沒轍,半丁點兒寵溺的味道。
「就醒早了,睡不下了啊。」她說得無辜,實情也是如此,從氅子里探出空了一半的暖筒,「喏」了一聲,勸誘著他把手掌伸進來。
問驚鴻側睨了她的嬌顏一眼,撇唇嘆息了聲,順著把右掌伸進那個同樣也是白狐皮所做的暖筒里,立刻就被她縮在暖筒里的左手給緊緊握住,那只被毛皮所裹的小手,在握上的那一刻,感覺微涼而縴細。
「就不知道要帶個小手爐出來嗎?」他反握住那只沁涼的小手,以男人溫熱的掌心,為她熨貼溫暖。
「哪知道這兩天又還寒了?我以為這麼穿就夠了嘛!」她嘴里嘟囔,表情卻是笑咪咪的,剛才還覺得有點冷了,現在找到了天然現成的暖爐,甫一握著,就連心都暖了。
「不夠!怎麼會夠?你現在和孩子是兩個人,就該雙倍保暖才對。」
「哼,果然是第一次當爹的人。」說完,她又哼哼了兩聲。
「你這話怎麼說?」問驚鴻很想吐槽︰我是第一次當爹,難道你就不是第一次當娘嗎?
「怎麼說?就是自從有了身孕之後,尤其這幾個月,我覺得自己比從前還不怕冷,我听說啊,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身體溫度比較高,就像個小暖爐似的,我現在到哪兒都揣著一個小暖爐,怎麼還會需要雙倍保暖呢?這一點你都不懂,我現在告訴你,以後你就有經驗了。」
听她那一回生二回熟,她雷舒眉已經三回當穩婆的口氣,問驚鴻好氣又好笑,不以為然地吭聲道︰「這跟第一次還是第二次當爹,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知道你的手握起來是冷的,事實勝于雄辯,你就別硬要跟我爭了。」
她沒反駁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哼哼了兩聲,听起來就像是小貓的咕嚕聲般,帶著撒嬌的暖膩,教問驚鴻就算想發脾氣也發不起來,更何況,他本來就沒有想要對她生氣。
「睡不著,想什麼?」他揉了揉她暖筒里的小手,觸感就像是在撫模著一只小動物般,滑女敕的觸感教他愛不釋手。
「我又沒跟你說睡不著,我只是醒早了而已。」雷舒眉一邊回答,一邊笑著以指尖勾弄著他的掌心。
「別騙我,在想什麼?」
話落,她沒答腔,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一陣忽然其來的沉默籠罩著兩個人,又亮了幾分的晨光里,只余早起的鳥叫,以及湖水輕輕拍著岸邊的泠聲。
「我想家。」她終于緩緩啟唇,說出了內心所想,一直壓抑的情感,也在說出口的同時潰了一角,教她嗆紅了眼圈,「我想爹,我想娘,我想澈舅舅,就連蘇小胖我都好想念,明明昨晚才見過他們,明明也已經住到你家那麼久的時間,可是,就在昨天與你成親之後,才忽然發現,我不再是那個家的人了,就突然……突然覺得好舍不得,好想念他們。」
「想回你的『掛子門』嗎?」
問驚鴻在說出這句話之後,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問,但他想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沒能在這種時候沉住氣。
雷舒眉沒答他,先是一默,然後笑了一笑,在這一默一笑之間,答案已經十分明顯,那就是她並非沒有想過,只是再想也沒用了。
一瞬間,問驚鴻為她感到心疼。
而在為她心疼的這一瞬間,他也在心里質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深深的愛上她?他無法不去想……如果能在相見的最初就為她動心,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傷害。
他抽出了埋在她暖筒里的大掌,輕撫上她的臉頰,女敕女敕的,帶著被冷風吹撲的嫣紅,他以掌心輕熨著,想把從暖筒里帶出來的溫熱給傳透進去。
「好溫暖。」雷舒眉巧笑嫣然,往他的掌心直蹭去。
「眉。」
「嗯?」她笑。
「是我的錯。」
「嗯?」笑意從她的唇畔消失,取而代之是不解的蹙眉。
「是我讓你懷的孩子,是我讓你摔傷了頭,腦袋里才有了瘀血,說起來都是我的錯,眉,如果你沒有遇見我,沒有愛上我,這一切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你可以活得好好的,可以長命百歲。」
「你說那是什麼傻話?懷上這孩子,我也有份,那時候,我可沒有半點不情願啊!而且,一開始還是我色誘你的呢!忘了嗎?你還說這世道都反了,我都記得你說過什麼呢!我不後悔,鴻,就算我明天就會死掉……你讓我把話說完。」她挪開他伸過來要掩住她嘴唇的大掌,搖搖頭,將嬌顏埋進他的胸前,側過美眸,望著逐漸被晨光給映得通亮的湖面,笑著呢喃道︰
「我沒後悔遇見你,鴻,就算再來一次,就算我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我還是想要愛上你,也讓你愛上我,從小,我爹就說我性子野,最是閑不住,他就怕我這性子容易在外頭惹麻煩,所以,他才會不管我,任我寫喜歡的武俠小說,沉溺在我所編撰的江湖世界之中,可是他沒想到,我為了要搜集武功秘籍,還是招惹了不少凶神惡煞……呵。」
問驚鴻與她會心一笑,爽朗的笑聲從寬厚的胸膛傳震進她的耳里,她將臉頰貼得更緊了一些,好將他總是令她心魂蕩漾的笑聲給听得更仔細。
她默了一默,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幾許。
「我不後悔,鴻,你知道的,我貪熱鬧,我怕無聊,如果沒有你,要我只是無聊的長命百歲,我光是想都覺得害怕,就算這輩子不能長長久久,但是能得到你的喜愛,我……等一下,你說這種如果沒有遇見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愛上你是什麼意思?問驚鴻,你不會只是說好听話,其實是想要順理成章,把你對我的喜歡給趁機收回去吧?!」
什麼旖旎柔腸就在上一瞬間都成了雲煙,雷舒眉表情忽然轉為凶狠,抬起頭瞪著她家男人……不,就在昨夜,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君了,也因此她的態度更加強悍,得了理就不饒人。
「你在胡扯什麼?」問驚鴻一楞,弄不清眼前的狀況。
「說你沒有。」
「沒有什麼?」
「說你會一直喜歡我,不會把給我的愛收回去。」
「我從沒想過這種事。」
「那就說,說你沒有。」
問驚鴻看她正經八百地繃著臉,好像他就在剛才已經成了負心漢似的,那副過分認真的可愛表情,讓他再忍俊不住,大笑了起來。
雷舒眉氣呼呼地瞪著他大笑的樣子,雖然被他笑得有點生氣,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卻又貪看他此刻的輕松表情。
多久了?
究竟有多久時間,她不曾見他如此開心地笑過了?
她只記得在更早之前,她的小痞子很少蹙眉,哪怕情況再凶險,他都能保持仿佛與生來的那份慵懶輕狂。
那是她最喜歡他的部分,至今,仍舊深深地愛著。
可是,自從她犯了頭疾之後,她總是能夠在裝作不經意,以眼角余光瞥向他時,看見他蹙眉抿唇,一副陷入深思的表情。
但是,每當他注意到她投望而來的目光時,就會立刻對她改換笑顏,他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如此表情轉變,讓她覺得更加難過不舍,就寧可他一直在她的面前擰起眉心,毫不掩飾地對她坦露他真正的心情。
可是,想到兩個人成日愁眉相對,她又不願了。
仿佛被他感染了笑意一般,雷舒眉也笑了起來,不計較還沒有得到他的答復,這一刻,她只想與他開心的一起歡笑。
兩個人相伴的笑聲,在清晨的寧靜之中,回蕩得格外的嘹亮。
她從暖氅里伸出縴手,還未表示什麼,已經被他給一把握住,拉進懷抱里,突然其來的舉動,讓她嚇了一跳,低呼了聲,而他就像是惡作劇成功的頑皮少年,笑得更加放肆,最後,漸歇的笑聲,沒在他低頭琢她額心傷痕的吻里。
雷舒眉閉上了雙眸,感覺他吻得好輕好柔,仿佛就怕稍微踫重了,就會把她給傷得粉碎一樣,明明是這般溫柔的他,明明是啊!
她女敕唇彎起了笑弧,心好痛,怎麼辦?!
她想要留在他身邊一生一世,他們相遇得那麼早,他們都還好年輕,卻沒想到她的一生,會是如此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