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坤宮。
皇後白婉端坐在銅鏡前,一雙杏眼注視著鏡中依然艷麗的女子,攏了攏了雲鬢,一頭烏黑的長發傾泄而下,她眼尖的發現了一根白發,縴指一捻,扯了下來,握在手中,叫了一聲︰「玲兒。」
玲兒已伺候白婉多年,聞言立刻取過一個精致的圓盒,揭開盒蓋,遞到白婉手邊。
「又添了一根白發,玲兒,這是第幾根了?」白婉把白發放入盒中。
玲兒接過的盒子,小心地將那根白發與其它的放在一處,用小梳子梳得順溜了,用紅繩扎好。
「娘娘艷冠六宮,是天下都知道的事,只是一根白發,想是這幾日心火太大,疏于調理,玲兒給您煮些清熱的湯粥,自然就好了。」玲兒暗暗嘆了口氣,收起圓盒。
「小丫頭,真會說話。本宮已經三十五歲,青春不再,長了眼楮的誰不知道,偏偏你這個小丫頭會討巧。不是看你從小服侍我,瞧我不打你嘴巴。」
「玲兒說的是實話……」
玲兒還要再說兩句討喜的話,外面一個人已經急步闖了進來,一頭扎進白婉懷里,哭道︰「母後!我到底哪里不如那個被廢的太子。」
白婉抱住懷里的人,看他氣得臉上發白,焦急問道︰「阿錚,怎麼了?」
四皇子羅錚恨恨地踢了一腳桌子,「我今日照常例給父皇請安,父皇見我愛搭不理,連句整話都沒有說完,就一個勁兒地抓著劉俊問二皇兄的近況,吃的如何,住在哪里,有沒有生病。」
羅錚紅了眼眶,「母後,我也是他的兒子,從小讀書習武,不敢有半點懈怠。可二皇兄呢,從小就被立為太子,卻不知上進,書念得一塌糊涂,習武多年,連馬背都爬不上去,還喜好男風,養了一院子的男人。仔細算算,我哪點不比那個廢太子強,為什麼父皇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一個兒子,對我們其他三個兄弟冷淡至極。母後,我不甘心……」
白婉輕輕撫著兒子的後背,柔聲說道︰「阿錚莫哭,母後疼你。」
白婉垂下頭,掩去眼中的狠戾。她不願讓兒子看到她慈母以外的另一面,暗自咬住銀牙,摟著羅錚安慰。
羅錚走後,白婉一把掃落梳妝台上的脂粉、釵環,恨聲罵道︰「柳清月,我一個大活人竟斗不過你一個死了快二十年的死人!你好能耐,迷得皇上至今對你念念不忘。」
白婉罵得聲嘶力竭,猛回頭對著鏡子,就見銅鏡中一個女人鬢發散亂,面容扭曲,眼中都是瘋狂的妒忌。她驚叫一聲,舉起桌案上的香爐砸了過去,「當啷」一聲巨響,銅鏡被砸得歪倒在地。
白婉十九歲入宮,如今已經十六年了。這十六年,讓她從一個懵懂少女,變成了一個心中滿是哀怨的妒婦。十六年的青春,竟然換不來皇帝的一次溫柔回眸,比不上已經死了的靜懿皇後的一副畫像。天慶帝羅平,寧肯在寢宮里對著靜懿皇後的畫像長吁短嘆的傷懷,也不肯踏進她的麗坤宮來,與她這個活人多說半句話。
她恨,都說天家無夫妻,可羅平對死了的靜懿皇後柳清月卻是一往情深,掛在心尖上的疼惜,甚至連她留下的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羅平也是百般呵護疼愛。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立她這個擺設一樣的皇後,她柳清月是人,難道她不是人?憑什麼要她忍受後宮寂寞,孤零零的守著這比冷宮還要冷清的奢華宮殿,熬得鬢生白發。
白婉目露瘋狂,玲兒嚇得不敢動彈,哆嗦著喊了一聲︰「娘娘。」就不敢再開口。
白婉很快冷靜下來,抬手理好頭發和身上的衣服,冷著聲音吩咐道︰「玲兒,叫孫長福來!」
「是!」
玲兒飛快地跑出去,不一會兒帶了一個男人進來。
那男人的聲音尖利,看身上的服色是四品太監,寶藍色箭袖裹著干瘦的身體,他利落地跟在玲兒身後,翻身下拜,口稱︰「娘娘千歲。」
白婉已經平復了心境,她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孫長福,我要你做的事可做好了?」
孫長福垂首答道︰「我從太子出宮……」
白婉猛拍桌案,喝道︰「住嘴!東離國哪里還有什麼太子?未來的太子只有我的阿錚才能做!」
孫長福並無懼色,換了稱呼,繼續答道︰「我從二皇子出宮後就派人跟著他們。二皇子身邊只跟著一個叫流煙的普通內侍和一個叫燕君虞的侍人。他們三人一直住在南城朱市口,沒有異動,也沒有見二皇子與皇上通過任何消息。」
孫長福簡短說了羅銘三人的動向。
白婉點點頭,叫孫長福上前,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你帶幾個人去,斬草除根。」
孫長福一驚,「娘娘的意思是……」
白婉冷笑道︰「對,我要你殺了二皇子羅銘和他身邊的兩個侍人,斬草除根,一個不留,免得皇上總要時時想起這個禍害,惹得我的阿錚不痛快。」
孫長福听得清楚明白,答應一聲︰「是!」轉身退出了麗坤宮。
白婉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對玲兒說道︰「收拾一下,我們去康乾宮給皇上問安。」
玲兒被她臉上的笑容弄得心里發寒,急忙低頭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不再去看白婉明艷的臉龐。
此時的羅銘並不知大禍將至。
他這幾日一直和蔣念白打游擊,只可惜沒有一次能贏過他。
蔣念白每日除了上朝,幾乎恨不得和羅銘長在一塊兒,亦步亦趨,羅銘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羅銘不算是個好脾氣的人,遇到這種死纏爛打的人,翻臉比翻書都快。可死纏爛打的人是蔣念白,羅銘就落了下風,一方面是羅銘心里總是念著他的才情,不想對他武力相向,另一方面是蔣念白這人狡猾多端,能言善辯,臉皮又堪比城牆,羅銘還真是斗不過他,只好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今日一進匯芳齋,蔣念白已經先羅銘一步到了,拿著一卷古藉坐在桌案後看得正歡。
楊掌櫃特別歡迎蔣念白來匯芳齋,有這麼塊活招牌,店里平白的添了幾分臉面。他這幾日時常和蔣念白談古論今,真覺得受益匪淺。
羅銘看見蔣念白就嘆氣,也不想打招呼,自顧自換衣服干活。
楊掌櫃攔住羅銘,「小三子,店里這些活不用你干了,你今日給東城李員外家送些紙墨過去,就沒你的事了。」
羅銘納悶,這是讓自己送了紙墨,就可以回家或自由活動了,楊掌櫃今日是……抬頭看見蔣念白朝他眨眼,羅銘知道準是他向楊掌櫃打通了關節。
掙人家的錢就要听人家的話,羅銘也不反駁,接過兩盒分裝好的筆墨,轉身出門。
蔣念白果然追著他出來,和羅銘並肩走著,紙扇輕搖,說不出的瀟灑愜意。
羅銘無奈道︰「蔣大人,今日不用上朝?這麼閑在和在下一起送貨?」
蔣念白收攏折扇,正色道︰「這幾日萬歲欠安,免朝三日,二皇子可知為何?」
我怎麼知道。羅銘憋悶。
「皇上思念二皇子,積郁成疾,臣听說皇上時常對著靜懿皇後的畫像流淚,深夜難以成眠。二皇子……」
蔣念白說這些話,就是想看羅銘的反應。
東離以仁孝治天下,兒子听說老子生病了,就算這個兒子再混蛋,也不可能一點都不擔心,多少也會有些動容,到時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能勸羅銘再回朝堂。
只可惜蔣念白打錯了算盤。他不知道,如今的二皇子羅銘骨子里已經被一個異世的靈魂替代,對天慶帝羅平,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怎麼可能有半點關心露在臉上。羅平對羅銘來說,還比不上流煙和燕君虞在他心里的分量。
羅銘冷淡地應了一聲。蔣念白心里失望,卻不灰心,一路上與羅銘說起天慶帝的病情,很快就到李員外府。
交接已畢,羅銘照例記帳。
想起不用再回匯芳齋,羅銘加快腳步,想早些回家幫流煙加固一下房頂,眼看天氣冷了,萬一下雪,家里的茅草屋頂要不加固,遇到大雪就得壓埸了。
蔣念白一把拉住羅銘,眼珠轉動,笑道︰「二皇子,今日天氣晴和,我與二皇子到朱雀街上逛逛,如何?」
不如何!
羅銘道︰「不去!家中還有事,改日再與大人相聚。」說罷就想離開。
蔣念白哪里容羅銘走,拉著他的衣袖,連拖帶扯,把羅銘拽到朱雀街上。
朱雀街正對皇城的南門,因此得名,一條筆直大道直通京城南北,是京中最熱鬧的長街,街上行人不斷,商鋪林立,賣各種小吃、小玩意兒的也是一家挨著一家。
羅銘自從來了這個世界,就一直為生計奔忙,還沒有真正的見過東離國京城中的人生百態,他被蔣念白拉著,東看西看,沒一會兒自己的癮頭也上來了,看什麼都新鮮。想著時辰還早,再逛一會兒也不礙事。
蔣念白指著東邊的一家當鋪說道︰「這家當鋪是京中有名的黑心爛肺,二皇子千萬要繞著這里走,看到那個‘白’字嗎?凡是標了白記字號的當鋪、銀樓、糧號,一概要小心,這些商號都是太平候白家的產業,京中獨大,擠壓同行,一樣的東西,他們商號里都要打著「供上御用」的名頭,比別人家里賣的貴一倍有余。」
羅銘抬頭看去,街邊一家裝飾氣派的門面,門口挑著幌子,上邊大大的寫著「白記」兩個字。
又往前走,蔣念白又指一處給羅銘看。
這里正與一條小巷夾角,拐角處人聲鼎沸,呼喝聲不絕,里面時不時傳來「買定離手」的吆喝聲。門口一幅藍布門簾上,寫了一個碩大的「賭」字,遠遠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家賭局。再往門旁邊看,高高的也挑著一幅寫了「白記」的幌子。
蔣念白連指幾家都是如此。
羅銘就知道蔣念白打了鬼主意,不會只是簡簡單單地拉著他閑逛。
看他一眼,羅銘問道︰「這些賭局、當鋪、錢莊,都是太平候白家開的?」
蔣念白心里一喜,用折扇輕擊手掌,笑道︰「正是。」
羅銘暗想怪不得,太平候白家,不就是現在的皇後白婉的娘家,仗著女兒在宮里做皇後,自然要比別的商家腰桿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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