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轉了一個上午,眼看到了飯點,蔣念白和羅銘挑了一家鄰街的小酒館進去。酒館不大,門窗正對街頭,十分敞亮。
要了二涼二熱,一壇梨花白,蔣念白斟上兩杯酒,「多日叨擾,這次一定要做一回東道,二皇子請!」
羅銘也不謙讓,舉杯抿了一口,淡淡說道︰「蔣大人,有話直說吧,領著我轉了一個上午,不會是只想讓我看看京城中的風土民情,這麼簡單吧。」
蔣念白贊道︰「果然瞞不住二皇子,那我反問一句,二皇子看了這一上午,有何感想?」
羅銘想了想,說道︰「只算掛著幌子的,這條街上有近六成的商鋪是太平候白家開的,我不知別處怎麼樣,如果其他地方,甚至全國都是如此,那麼,」羅銘頓了頓,覺得脊背生寒,「這個國家一半的經濟命脈,都掌握在白家手里,要是他……」
蔣念白接過羅銘的話,「不只如此,其他四成里,也有不少是白家出的本錢,粗略而算,太平候起碼佔了八成。八成,這還不算他們私下里干的買賣,東離律例中明確寫明,鹽、茶之物一概不許私人買賣,可據我所知,白家去年只是私販茶鹽,就賺了十萬兩雪花銀。」
蔣念白說到此處,握緊了手里的折扇,「要是白家趁天災*時起不良之心,屯貨居奇,哄抬物價……」他面色凝重,不敢再說,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羅銘也不敢想象。如今的東離國看似平靜,其實已經風雨飄搖,國中人人都抱著太平安樂的想法,沒人會想到這個國家,外有強敵窺伺,內有丞相霸權,已經如同在枝上累卵,隨時一個外力沖擊,就會山河巨變。如果再加上白家趁亂斂財,那百姓的日子,可真是沒有活路了。
羅銘皺起眉頭,他做為一個普通人,就算不想趟渾水,在大背景發生變化時,也不會好過,這是可想而知的。蔣念白之所以把這些說給他听,就是要告訴他,有些事他逃避不了,也無處逃避。
蔣念白看了看羅銘變幻的臉色,點了點頭,聰明人不用細點,只是一句話,一個動作,他就應該能明白。
羅銘不再說話,蔣念白也不催促,兩人默默無語,對坐飲著冷酒。
這會兒已是正午,街頭沒有多少行人,只有幾個推著小車的商販倚著推車無精打采地坐著。
其中一家是賣木頭雕花的,商販是個年輕漢子,一身布衣短打,面目樸實。他旁邊的推車上坐著一個剛會走路的女乃娃,看樣子應該是父子倆。
女乃娃就和一堆雕刻好的成品坐在一起,木頭梳子、盒子,林林總總堆滿了推車,把女乃娃圍在當中,他不時拿起這件擺弄兩下,又抓起那個啃上兩口,人們看他可愛討喜,都會駐足多看兩眼。
年輕漢子見沒什麼客人,就拿起手邊雕刻用的一把尖頭刀,給一只楊木盒子雕花。年輕漢子手極巧,不一會兒,那光禿禿的木頭盒子上就被雕上了福壽雲紋,一角還臥著一只梅花鹿,側頭仰視,前腿微弓,仿佛想站起來看看盒子里到底藏了什麼好東西。
那漢子正雕得聚精會神,沒注意街角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五個人。
那五人中,為首的是個黑臉大麻子的壯漢,身穿赭色衣褲,腰中系著一條寸寬的青色布帶,手里拎著一只大號的酒葫蘆,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他身後跟著的幾個人,個個面目凶惡,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沿街的商販看見這伙人過來,全都點頭哈腰的遞過早就準備好的錢袋,麻子臉壯漢身後有個瘦麻桿一樣的男人,挨個收過商販們的錢袋。走在最後的三個手下,還不客氣的從商販車上隨手抓過什麼來揣進懷里。
五人一路連拿帶要,一直走到年輕漢子的車前,那漢子以為來了主顧,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兒,站起身,「您要……」他覺得不對勁,後面的話咽回了肚子。
麻子臉瞧瞧他手里的東西,「新來的?怎麼連這條街上的規矩都不知道?」
年輕漢子不想惹事,忙陪笑臉,說今日第一天來此,不懂事。
那麻子臉不耐煩,後面的瘦高個叫道︰「這位是西北軍營里的六品校尉——朱爺,這一片都歸我們西北軍營的弟兄管轄,識相點,來這兒擺攤,每日都要給劉爺一兩銀子的地稅。」
「一兩?我幾天都賣不出這麼多錢。大爺,您看我這是小本生意,您通融通融,能不能少點?」年輕漢子急得臉上冒汗,他實在掏不出那麼多錢來。
麻子臉哪里听他分辨,見漢子半天也沒把錢拿出來,黑臉蛋子一沉,嘴一撇,喝道︰「不給就砸!」
手下們得令,一把推開年輕漢子,幾個人七八只腳,照著漢子身後的推車踹了過去。那車上還坐了個女乃娃,正睜著一雙大眼看著父親和五個人爭執,麻子臉的手下凶惡慣了,明明看見了車上的孩子,卻還狠狠一腳踹翻了推車。孩子翻滾著摔了下來,額角磕出個口子,血淌得滿臉都是,痛得大哭不止。
年輕漢子見孩子摔狠了,一下子急了,上去就要拼命。
麻子臉也是殺過人的,怎麼會怕一個鄉下漢子,兩下就把年輕漢子打翻在地,一腳踏在他臉上,呸了一口,「給臉不要臉,給我揍他!」
手下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眼看著那漢子掙扎幾下,被打得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女乃娃看著父親挨打,口里不停地喊︰「爹爹,爹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淒慘的哭叫聲撓著眾人的心肝。
周圍人懼怕這五個人,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甚至連敢圍著看熱鬧的都沒有,全都遠遠地躲著,或繞路走了。
麻子臉見漢子躺在地上不動了,才叫人停下,走過去拎起地上的女乃娃,「這小娃子長得白白女敕女敕,還值幾兩銀子,拿去賣了!給兄弟們換杯酒喝。」
瘦高個答應一聲,伸手去接女乃娃。
他剛接過來,迎面一物裹著疾風,就沖他腦門飛了過來,瘦高個躲閃不及,被砸得眼前一黑,慘叫一聲,「哎喲!」手一松,女乃娃月兌手扔在地上。
羅銘飛身前撲,抱著那女乃娃就地一滾,把女乃娃救了出來,回身扔給蔣念白。自己也不搭話,直奔著那麻子臉撲了過去。
大爺的,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流氓這行里也沒有你這樣的人渣!
羅銘手執匕首,一道寒光直奔麻子臉的頸項而去。麻子臉反應極快,撤身後退,羅銘哪里容他躲,麻子臉剛往後退了一步,羅銘緊跟著就到了,匕首照他胸前劈了過去,麻子臉忙往左閃,羅銘順勢回手,匕首狠狠扎進麻子臉的右邊耳渦里。
「啊!」
一聲殺豬一般的慘叫,麻子臉捂著耳朵栽倒在地,就地滾動嚎叫,「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瘦高個已經被羅銘扔過去的茶碗砸暈了,麻子臉又被羅銘放倒了,其他三個小嘍嚇得面目變色,好半天才想起來,兩個人搭起哀嚎的麻子臉,一個人背起暈過去的瘦高個,風一樣的跑了。
在場眾人全驚呆了,這五個人在這條街上橫行霸道不是一天兩天,沒有一個人敢反抗,今天羅銘一人,就放倒了兩個凶徒,眾人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
羅銘急忙上前,看那年輕漢子的傷勢。
這群畜生,下手真狠,年輕漢子被打得面目全非,頭臉青腫,胳膊也像月兌了臼,軟埸埸的搭拉著。
有好心的商販湊了過來,還有人叫來了郎中,一群人七手八腳把年輕漢子搭到了郎中的醫館。
蔣念白懷里抱著孩子,手足無措,又不知怎麼哄他,才能讓這個軟乎乎的小娃子不再哭了,整個人站在一邊兒,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汗都下來了。
羅銘看見,笑出聲來。
他還以為什麼事都難不倒蔣念白,沒想到一個女乃娃,就讓這位才子慌了手腳。
羅銘從蔣念白懷里抱過女乃娃,讓他坐在自己臂彎里,一手輕輕托著他的腰,輕輕拍了兩下,柔聲哄著︰「乖,我們找爹爹去。」
孩子這才好了,慢慢止住悲聲,一抽一噎的瞪著大眼,看著羅銘。
羅銘把孩子送到醫館,那漢子已經醒了,他身上的傷勢不輕,起碼要躺幾個月,他不能動彈,只好躺著向羅銘道謝。
羅銘替他付了診費,又托人雇了輛驢車來,送那漢子和女乃娃出城回家。
漢子千恩萬謝,羅銘怕他一時起不來床,生計艱難,從蔣念白那里要了十兩銀子給他做盤纏。
那漢子也算是硬脾氣,被人打成那樣也沒哼過一聲,接過羅銘給他的銀子,竟是再也忍不住,哭著要女乃娃給恩公磕頭。
羅銘急忙拉住,好言安慰,送父子倆走了。
眾人目送父子倆離開,商販們也紛紛收拾東西離開,不敢在這個事非地多呆。有好心的人告訴羅銘和蔣念白,「公子也快走吧,以後輕易不要到這條街上來了。」
羅銘知道他是怕自己被剛才那伙人報復,笑著應了。
那人見羅銘不太當回事,急道︰「公子怕是外地來的,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那伙人是京城五里外,西北軍營里的軍爺,我們是惹不起的,不只我們,連五城兵馬司的人都不敢惹他們,京兆尹大人對他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人言止于此,也不敢再細說,急匆匆的收拾東西走了。
西北軍營是拱衛京師的駐軍,因為駐軍地點在離京城五里的西北方向而得名,軍中的最高主帥是鎮國將軍子期。
羅銘問蔣念白,「軍中紀律嚴謹,怎麼會縱容士兵勒索百姓?」
蔣念白苦笑一聲,「說來話長,這些兵痞鬧事,是因為朝廷頻繁換防,軍中管理混亂,柳將軍雖然潔身自好,卻難保他手下的將領不起歪心思。這里面牽扯的又何止是西北軍營的事。」
羅銘很少見蔣念白有喪氣的時候,他都頭疼,這其中一定不知牽扯了多少利益沖突,難辦之極。
羅銘不再細問,與蔣念白離開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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