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日,流煙才醒來。眾人歡喜異常,青哥兒連蹦了幾個高兒。
人雖然醒了,只是他身上的傷口一直不好,總不結痂,還時常發熱,一燒起來身上滾燙滾燙,神志也是一時清醒一時模糊,羅銘心里發急,衣不解帶的守在流煙床榻邊,更衣換藥,全都親力親為。
如此又過了幾日,流煙總算穩定下來,燒也漸漸退了。
「來,把這藥喝了。」羅銘手里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子,一手扶著流煙,喂他喝藥。
羅銘這幾日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身邊,流煙覺得感動,又有些不安。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溫柔的對待過自己,就算是至親骨肉都沒有過。心里涌上一絲異樣之情,他盯著那碗藥,竟愣住了。
羅銘見流煙不動,以為他嫌藥苦,他自己就被流煙逼著喝過一個月的苦藥湯子,深知它的厲害。
羅銘笑道︰「快喝吧,如今不比往日,我們現在住在蔣大人府上,有的是錢,喝了這個,給你吃梅花雪片糕,就不覺得苦了。」
羅銘話音未落,蔣念白已經走了進來,剛才的話他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諷刺道︰「好個有的是錢!也對,我一介國賊祿鬼之流,指不定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自然是坐著銀山,枕著金礦,使不完的珍珠寶貝。流煙小公子不要客氣,要什麼吃喝盡管開口,免得委屈了你,二皇子殿下怪罪下來,下官可吃罪不起!」
羅銘站起身來,尷尬道︰「仲卿明知我沒有那個意思,何苦說這些話。」心里暗罵,這個蔣念白,真小心眼,就為那日長街上說了他幾句,至今耿耿于懷,時不時就要拎出來擠兌自己。
蔣念白今日穿了一件玉色深衣,更顯得儒雅俊秀,他長身微躬,鄭重施禮道︰「二皇子殿下!」
心里嘆氣,羅銘趕緊虛扶一把,讓蔣念白坐下。
燕君虞也跟在後面,他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一進門就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躺下,看著羅銘被蔣念白弄得沒脾氣,自己歪在對面的榻上笑得直捂肚子。
羅銘瞪他一眼,沖他揮了揮拳頭。
蔣念白向羅銘說了這幾日朝中的情況,四方都無異動,皇後也稱病不出,讓羅銘安心呆在此處,不必擔心。又問了問流煙的傷勢,說了幾句客氣話,也不多留,轉身退了出去。
燕君虞幸災樂禍問道︰「你怎麼得罪他了?」
羅銘苦笑,「禍從口出。他還不如罵我兩句呢,這樣天天皮笑肉不笑的擠兌我,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流煙輕笑道︰「蔣大人有驚世之才,自然心高氣傲,你那樣說他,他還能讓你住在他家里,已經是厚待你了。」
羅銘自然知道,笑道︰「總歸是我魯莽了,日後向他賠禮就是了。」
燕君虞不置可否,笑了笑,說道︰「今天牆上有幾個人探頭探腦,我已經料理了。看來我們的行蹤已經漏了,你要有什麼打算就快點,我們也不能躲在這兒一輩子。」
羅銘點頭,「一定!」
說了半天的話,藥早就冷了,羅銘重新熱過,才端給流煙。
流煙一口喝了那碗苦藥,羅銘幫他抹了抹嘴角,又說︰「你躺著別動,我幫你擦洗一下,就好歇著了。」
說著出去打了一盆溫水,擰了個手巾,撩開流煙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繞開他背上的傷口,從肩頸慢慢往下擦拭。
流煙僵著身體,不敢亂動,兩人貼得極近,呼吸可聞,他一歪頭,就能看到羅銘結實的臂膀和勁瘦的腰身。
木木的盯了一會兒,眼眶不由得紅了,流煙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把那些要滿溢出來的情緒壓下去,他幽幽說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是因為一時情急,並沒有多想,也沒有什麼要你報答的意思。你不必如此對我,流煙命薄,承受不起。」
羅銘手下一頓,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前世半生顛簸,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他沒談過戀愛,也從沒在心間真正的惦記過一個人。對流煙的感情,初時只覺得這人溫暖,和他呆在一處十分自在舒服,後來時日久了,心里的依戀漸漸變濃,羅銘才會受不了流煙把他當成那個早就魂魄不知所蹤的太子。
他沒有過愛人,自然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以對比,那種總是惦念,想起流煙來就想微笑的感情,羅銘自己也理不清楚,那究竟是愛情,還是同燕君虞一樣,只是多日患難與共,所滋生出的如同家人一般的親情。
那日流煙舍身救他,命懸一線,羅銘只覺得周身發涼,他那時才突然發現,他已經離不開流煙。離不開這個總是溫柔淺笑的男人。
他照顧流煙絕不是為了愧疚,更沒什麼報答的想法,前一世為他舍命相拼的兄弟多了去了,那些兄弟受傷,羅銘除了擔憂之外,從來沒體會過像流煙受傷時,所體驗過的那種驚惶害怕。一切好像順理成章一般,他想照料流煙,看著他的傷一點點好起來,心里就歡喜,看著他疼得皺眉忍耐,羅銘恨不得以身相替。
他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喜歡。
羅銘想通了這些,已經用光了他兩世所有的情商,他生性磊落灑月兌,從來沒有兒女情長的時候,和女人都沒柔情蜜意過,現在卻突然要他和一個男人表白,羅銘還真是有點轉不過彎來,不知要做些什麼,更不知如何表達。
他停了半晌,才又繼續手里的動作,擦著流煙修長柔韌的腰月復,輕輕的,聲不可聞地說了一句,「給我點時間。」
羅銘是想多要點時間,讓他有能力和擔當去坦然面對他對流煙的感情。可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和流煙剛才說的話簡直是搭不上邊兒,流煙誤會羅銘是不想再談那天的事,才故意岔開話題,心里失望之余,更加告誡自己不可胡思亂想。
流煙將臉埋進手臂之間,不再說話,細細的感受著羅銘寬厚的手掌游走在自己身體上,只盼著自己的傷能好得慢些,讓這樣親密的日子能拖到天荒地老才好。
安頓流煙睡下,羅銘出了屋子,去找蔣念白。
轉了一圈兒,小童青哥兒告訴羅銘,「大人說今日月色正好,他要對月獨酌,此刻在西邊花廳里飲酒呢。」
羅銘順著回廊找到花廳,果然看見蔣念白一個人,正守著一壺清酒,自斟自飲。
花廳外正對一院青竹,竹影搖搖,投下斑駁剪影,秋風颯颯,吹得竹葉沙沙作響,蔣念白倚在雕花窗稜前,手提酒壺,望著天上殘月如勾,神情說不出的蕭索落寞。
羅銘伸手拿過蔣念白手里的酒壺,往嘴里倒了一口,「蔣大人好雅興,‘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知大人醉到幾分,是否也想當月而舞,對影三人?」
蔣念白斜睨羅銘一眼,淡淡說道︰「我自然好雅興,比不得二皇子,美人相伴,樂不思蜀。」
羅銘笑道︰「梁園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家。羅銘前日言語冒犯,今日前來是特意向仲卿賠禮的。」
說罷羅銘斂衣整袂,就要行禮。
在蔣念白眼里,羅銘畢竟還披著個皇子的殼子,君臣父子,他心里再不服不忿,也不敢受羅銘這個大禮。
急忙起身,扶住羅銘,「下官不敢!」
羅銘笑道︰「仲卿救我于危難,羅銘感激不盡,你我也算相交一場,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不跟你繞圈子,說什麼家國天下的官話,我只說一句,為了活下去,我想再回朝堂,求仲卿助我一臂之力。」
有此結果,蔣念白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羅銘四面楚歌,退無安身之所,進無立錐之地,要想再回皇城,以他昔日的名聲,恐怕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人敢幫他。
蔣念白心里多少有幾分得意,拿捏起來,故意冷冷說道︰「二皇子殿下有令,念白不敢不從。還是昔日那句話,‘你許我高官厚祿,我與你錦繡江山’。」
羅銘搖頭,笑道︰「仲卿還是不與我交心,何苦說這些試探的話。你若真想要什麼高官厚祿,就不會至今還住在這巴掌大的小院里,家中只有你和青哥兒二人,連個暖房的丫環姬妾都沒有。別說你養不起,你一年官俸近五百石,還不算額外的炭敬、冰敬,區區幾房如夫人還不在話下。」
羅銘看蔣念白目露驚訝,又說道︰「你年年資助落榜舉子,辦了學堂供他們讀書、侯試。天慶七年,你在宣州任知縣,時年永昌江決堤,兩岸皆被水淹,你幾日不眠不休,組織軍民修堤防,疏河道,還拿出所有積蓄賑濟百姓。」
羅銘難得看見蔣念白目瞪口呆的樣子,心里直喊「痛快」,口中繼續揭發道︰「天慶十年,你曾任湖州知府……」
蔣念白心中大憾,他沒想到羅銘竟然把他的生平履歷記得如此清楚明白,不由得暗暗驚嘆,這個人實在是不簡單,深藏不露,竟然連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羅銘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遞與蔣念白,自己手執一杯,他看了蔣念白一眼,一撩長袍,單膝硊地,手指蒼天,朗聲明誓︰「我羅銘,今日願與蔣念白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羅銘飲了手中的酒,笑向蔣念白道︰「仲卿,我不許你高官厚祿,我把我的命許給你。日後不管有多少凶險,羅銘都不會逃避,定與你共同進退!」
蔣念白听了這話,看著單膝跪在地上的羅銘,只見他腰背挺直,昂首視天,一派霸氣渾然天成,遠遠看著,就覺得他睥睨天下,一切都盡在股掌之中一般,成竹在胸,仿佛只要跟著他,一切艱難凶險都能迎刃而解。
蔣念白不由得胸中也升騰起一派英雄豪氣,他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跪下明誓道︰「我蔣念白,願與羅銘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二人站起身,相視一笑。
重新在花廳里坐好,對月暢飲,天明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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