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晴朗,天空藍得晃眼,雪後起了寒風,呼嘯半宿,天明時風才漸漸小了。
羅銘照常去禁衛營當值,交待流煙等那人醒了也不要問他什麼,一切都等他回來再說。
禁衛營里一切如常,羅銘處理了一些積壓的公事,一個人悄悄轉到北面山凹里。
羅銘封王開府後,借口靖王府需要護衛,除了羅平撥到靖王府里當值的一千禁衛外,又單獨從禁衛營里調走了三千精兵。這都只是對外的話,其實這三千精兵是羅銘關鍵時刻用來保命的親兵,平時並未到靖王府里輪值,而是交由徐潛單獨訓練。
徐潛因為葉常錫兄弟的事特別感謝羅銘,對這三千精兵也格外上心,拉到北山山凹里集訓了半年,天天窩在山溝里加強訓練,可謂連吃女乃的力氣都使了出來。
半年過去,這三千精兵已經月兌胎換骨,褪去了長居安穩中的麻木,變得如同剛出籠的猛虎一樣,個個目光冷凝,身手矯健,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以一敵百的勇將。
羅銘兜里的銀子不多,還沒有那麼多錢去買裝備來整頓自己的隊伍,只能腆著臉跟徐潛磨,從禁衛營里調配武器和馬匹來給這三千精兵壯門面。
徐潛站在山頭上,頂著一臉的黃土沫子,得意地指著山里一列列馬上廝殺,陣列整齊的將士們,嘴撇到一邊,哼道︰「怎麼樣,比你那什麼障礙跑的破法子強多了吧!」
羅銘提出的是一套現代的訓練方法,他接觸的軍事訓練也不多,只能憑著一些听來、看來的方式改進,不過他還是失敗了,士兵們都不習慣,他自己看著也別扭,冷兵器時代打起仗來,和前世以槍炮為主的戰場還是有很大不同的。羅銘干脆也就不插手了,全都按徐潛的法子來。徐潛早年曾隨柳子期打過北莽,雖然只是趕上了戰爭的尾巴,但卻經過最為慘烈的玉龍關一役,才爬上了如今二品將軍的位置,實戰經驗極為豐富。
這結果羅銘極為滿意,他謝了徐潛,又高聲向山里吼了一嗓子,「兄弟們,今日訓練完了,咱們放開了喝上一場!」
眾人歡聲一片,齊喊一定要把羅銘灌得爬不起來才罷休。
羅銘笑著應了,看著一個個線條粗獷,英武不凡的鐵血男兒,心里同樣豪氣干雲。
這個國家,這些人,已經深深印入了羅銘的骨血,就像他生來就是東離國的子民一樣,他愛上了這片遼闊土地上的人和物,若是有人敢踐踏她一分一毫,羅銘也會如山里這些人一樣,拿起手中的武器,去為了她而拼殺。
羅銘回府已是戌正時分,和流煙一起用了晚飯,就問昨日他帶回來的那個人醒了沒有。
流煙輕聲道︰「白天時醒了一回,我給他送了一次飯,他不肯吃,藥也不肯上,還吵嚷著一定要見你。」
「那就去看看!」
羅銘要茶來漱了口,回身牽了流煙的手,兩個人慢慢往東跨院里去。
路上羅銘見流煙情緒不高,抬手模了模他額頭,「病了?怎麼懨懨的。」
流煙笑了笑,「沒事。」
不知怎麼,流煙對羅銘昨日帶回府的那個人總是覺得心里不安,沒來由的慌亂,總覺得這個人的出現,會給他和羅銘本來就薄弱的關系帶來什麼強烈的沖擊。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預感,流煙也說不清,只能怪自己近來多疑敏感,只要有個人靠近羅銘,他的心就會提起來。
羅銘哪知道流煙的煩惱,只看他笑得好看,心里就化開了蜜似的,拉著流煙的手又緊了緊,生怕他跑了一樣,又把人往自己這邊拽了半步。
靖王府空大人少,府中除了後院水榭里人多熱鬧,其余的地方基本都沒人住。東跨院原本是要做羅銘的書房,可羅銘嫌找本書還要跑半個院子實在掃興,就把書房挪到了他的寢殿里。這個院子也就一直空著,羅銘還是第一次進來。
精致小巧的院落,正房三間,旁邊帶著兩間耳房,院當中還有一棵高大梨樹,這會兒當然沒有什麼梨花,可滿樹積雪壓枝,看著也別有趣味。
屋子里的人半靠在床榻上,墨黑的頭發披散著,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青色褂子,兩條手臂都露在被子外面,手指上裹著厚厚的白布。他臉上的表情淡漠,看樣子是醒著的,一雙眼微闔著,縴長的眼睫細微的顫動,看起來脆弱無助。他長得極美,做為一個男人,簡直是美得過分,說是眉目如畫也不為過,精致的臉上皮膚像上好玉器,溫潤潔白,連汗毛都輕得看不見。
那人听到屋外的腳步聲,輕輕張開眼楮,一眼看到羅銘,翻身就要起來,手指踫到床上,他疼得皺了皺眉,還是硬撐著坐了起來,半伏子,清潤的聲音慢慢說道︰「多謝靖王救命之恩!」
羅銘拉著流煙坐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問︰「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從胭脂院里逃出來?」
那人目光微轉,定在羅銘與流煙交握著的手掌上,微微頓了頓,才開口說道︰「奴叫淺歡。是胭脂院里的小倌。我十二歲進胭脂院,一直是做清倌兒,再過幾年等契約滿了,我攢夠了贖身的銀子就可以離開。誰知今年九月時,我偶然遇見吏部尚書金大元,他一定要強買我進他府里,我不願,鄭管事就百般折磨挎打我,逼我去金府。昨日我假意答應,趁著鄭管事給我松繩索的時候打暈了他,才從胭脂院里逃出來。沒想到我剛剛翻出院牆,就和靖王的馬車撞在了一起。」
羅銘听著,仔細回憶了一下胭脂院的院落布局,和淺歡說的沒有出入。
又問他︰「你怎麼認得那是我的馬車?」羅銘出門不愛張揚,馬車上從來不掛什麼標記幌子,青布車幃,單乘馬車,看著並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淺歡苦笑道︰「我哪里認得,不過是被追得急了,亂撞而已。是靖王心地良善,才救我回府,要是換了別人,早把我扔下馬車,或是交給胭脂院里的人了。」
淺歡說罷又謝了羅銘一遍,他眼中含淚,目露委屈道︰「淺歡雖然身處風塵,但也曾是好人家的兒女,絕不肯隨意被人輕踐,我在胭脂院里十幾年,一直是清白之身,只等著契約滿時,能早日跳出火坑。哪想到天不隨人願,竟然遭此橫禍,我多年來的苦心竟都白費了……」
眼圈一紅,淺歡掩面拭淚。男人哭起來沒幾個好看的,和梨花帶雨這樣香艷的詞更是搭不上邊兒。可淺歡眼角微紅,幾點清淚滑出眼眶,潤濕了他卷翹的眼睫,真讓人覺得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流煙急忙遞了一方帕子過去,淺歡抻手接了,微微一笑,「多謝!」
流煙讓他笑得心里不自在,別扭答道︰「公子不用多禮。」
羅銘坐在床榻對面,一直看著淺歡,看著他哀聲哭泣訴著委屈,哭了半晌,才堪堪止住,抽噎著用眼角余光偷偷觀察自己的動靜。
羅銘用食指輕輕點了兩下桌面,笑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听你這樣說,本王也不好插手去管胭脂院中的事務。既然救了你,本王一定把好人做到底。這樣,你在我府里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了,我再送你回胭脂院去!如何?」
淺歡顯然沒料到羅銘會說這樣的話。他一向自持美貌,手里玩弄的男人數不勝數,個個都被自己擺弄得服服帖帖。坊間都傳羅銘最喜男色,淺歡來時就成竹在胸,深信自己可以迷住羅銘,讓他對自己言听計從。誰料到羅銘竟然這樣不解風情,他都哭成這樣了,竟然還能說出送他回胭脂院的話來。
淺歡微微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瞪了一眼流煙,才將兩道多情的目光搭在羅銘身上,注視一會兒,眼中淚光閃動,哽咽道︰「淺歡不回去。淺歡私自外逃,打暈了管事,又得罪了吏部尚書,若是再回胭脂院,還不知要受多少毒打,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那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們這些人本就命薄,就算被打死了,也不過是草席一卷,扔出門了事。」
淺歡說得可憐,可羅銘還是面無表情,似是不為所動。
淺歡咬了咬牙,強撐著床板,邁步下了床,走至羅銘跟前,搖晃著跪下,「淺歡求靖王收留,就算給靖王牽馬墜蹬,做個雜役使喚的跟班,也強過再回胭脂院去讓人作踐!」
羅銘假意為難的又敲了兩下桌面,道︰「你是胭脂院里跑出來的逃奴。如果他們找上門來要人,本王也是難辦得很。既然你不想回胭脂院,本王就派人將你送出京城,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絕不讓胭脂院里的人再找到你,如此可好?」
淺歡听了這話,心里涼了半截,他算計了一場,沒想到羅銘壓根不上套兒,怎麼也不肯將他留在靖王府里。
淺歡狠了狠心,從頭上抽出一支束發的簪子,慘笑道︰「靖王不必為難。淺歡命薄,無福得靖王垂憐,能與靖王相識,也算了了今生所願。」
說著話,淺歡右手一翻,猛的往下一刺,手里的簪子直奔著心口扎了下去。這樣子,竟是寧死也不肯出靖王府的大門。
羅銘只是靜靜地看著,也不出聲阻止。淺歡半點也沒猶豫,簪子刺破布料,尖端捅進了皮肉里,鮮血登時噴濺而出。淺歡身子一歪,勉強站直,目光中含著倔強,死死地瞪著羅銘。如果他再不開口阻攔,淺歡真要血濺五步,橫尸當場了。
羅銘站起身,撥開淺歡握簪子的手,看了看他胸前還在冒血的傷口。好在簪身細小,這傷並不算太重,但剛才那一刺下手狠辣,淺歡顯然沒有因為要刺的那個人是自己而手下留情。
能夠對自己狠得下心的人,不是窮凶極惡的暴徒,就是心中城府深沉,總之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淺歡聞言,忍著疼痛,喜道︰「多謝王爺!」
羅銘擺了擺手,吩咐丫環扶著淺歡回床榻上躺好,又叫來郎中給他治傷。
出了東跨院,羅銘邊走邊思量︰淺歡拼死也要留在自己府里,到底有什麼目的?昨日的事太過湊巧,只怕和大皇子月兌不了干系。如果他只是想在自己府里安插眼線,那麼有細柳和青雲兩個人已經足夠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大費周章的把淺歡弄進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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